李孩儿家离厂子还不算是特别远的。
尾矿坝东沟,柏子峪,柳树下,金坑西沟,徐家堡,长岭子,工人上下班要走十几公里,不管冬夏都只能骑自行车,真的叫遭罪。
就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想办法把家搬出来,一直就在坚持,一坚持就是十几几十年。
张铁军估计还是户口和房子的问题,对于老百姓来说,这两样东西实在是太难搞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能,只能这么熬着,等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有了张爸,李孩儿和刘彪王玉刚他们就先走了,张铁军陪着老爸慢悠悠的往家晃。
走到发廊这边,谷春芬没有活,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看到张铁军摆了摆手:“就开始上班啦?”
三十年后,物是人非
张铁军答应了一声,悄悄指了指张爸。口型。‘我爸。’
谷春芬秒懂,冲张爸笑了笑:“没事过来玩啊铁军儿。”
“好,哪天过来。”
张爸看了看谷春芬,冲她笑了笑,问张铁军:“是你同学吧?这丫头我有点印象。”
“嗯,我初中同学,玩的挺好的。”
“你跟谁玩的都好,这小丫头看着不比那谁强啊?”
“她是农村户口,你和我妈要是没意见我肯定没问题。”
张爸啧了两声,有点遗憾的看了看谷春芬,就没再说什么了。
这个时候的人无法想象得到十年以后的世界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但是他们深深的知道,在这会儿娶一个农村户口的媳妇生活上会是多么艰难不容易。
张妈原来就是农村户口,没有粮份儿没有户口没有任何收入,张爸那会儿真的是拼尽了力气也只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别看这会儿全民工人的工资提了一大截,但是物价也在飞涨。娶一个农村户口的媳妇儿吃饭就是一大笔消耗,日常开支全靠一个人。
而且城里的农村户口也没有地,想干点什么都是相当不容易,生了孩子以后孩子还要随妈妈,那又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爱情在这一切面前就完全是一个笑话。赤裸裸血淋淋的笑话。就算为了将来的孩子,这个婚也没法结。
姜延虎之所以敢娶农村户口的媳妇,也是因为没有办法,他家的条件太差了长的也相当一般,城里的女人根本就不可能,而且她媳妇有地有房,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
他们家本来就住在河边的村子里,具体的原因就不知道了,张铁军上辈子也只是在他结婚那天去过一次,对他家和他们家那边完全不熟悉。
从发廊前面走过去一段,张铁军回头看了一眼,谷春芬往屋里比划了一下,张铁军点了点头。这丫头,这是上瘾了?
“这个新兜子就是给你准备的,你拎着好看点。”张爸没注意张铁军的动作,自顾自的在那说:“我拎什么样的都一样,也没人笑话。”
“我拎什么样的还不也是都一样?”张铁军不在意的摇摇头:“你拎旧的我拎新的那成什么事儿了?那才会被人说好不?我有那么不孝顺吗我?”
“扯蛋,拎个兜子还上纲上线了。”
张爸笑起来:“头一天感觉怎么样?矿槽还是不错,轻巧,灰也没那么大,就好好干着吧。有时间了去工长家坐坐,会来点事儿。”
“明白,你放心吧。明天下午我就去刘三子家。”
“刘三子啊?他不是副工长吗?”
“他说了算,工长我感觉可能是要不干了,不怎么来了已经,都是刘三子代班。”
上辈子张铁军上了有半个月班,邢工长的病退手续就办下来了,离开了厂子回家‘养病’。具体原因不知道,张铁军和他不熟。
不过里面的原因多少张铁军还是明白一些的,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人家这叫急流勇退,一个大集体职工能干成这样就相当不错了,回家干点什么不好?刘三子后来就是没把握住,结果最后爆了。
人间处处是学问,干什么都得有个度,把握不住那就是个悲剧。
“那就好好处着,好赖还有点情面在里面,会来点事儿。”
“知道。搞定他还是挺简单的,他就好吃好喝好钱,有好处就没问题。”
“你就得意吧,话别说的太满,什么事儿别大咧咧的,太引人注意了不是好事儿。”
爷俩随着马路上蜂涌的人群慢慢往前走,逛到了张妈的小店里。
这里全天的时间就下班这会儿路上人多,都看不到路面,远远望去就是涌动的人头,偶尔有几个大高个在里面鹤立鸡群一样特别的显眼。
选厂有两个特别高的,一个两米一多,一个两米三多,所有人都在他们的肩膀以下活动,相当的醒目。
最高的那个是武装部毛部长的小舅子,后来毛部长家儿子的身高也超过了两米。她女儿要矮一些,大概只有一米七五的样子。
说起来也有意思,毛部长的个头只有一米七,他媳妇接近一米八,长的挺普通的,但是生的儿子和女儿就特别帅气,特别漂亮,张妈可是没少羡慕。
他们家的孩子全是挑着父母最好的基因继承的,不好的是一点也没沾。她家女儿是张铁军的同学。
张铁军记着有那么一段时间,张妈和毛婶儿好像还秘密计划了一段时间的嘎娃娃亲来着,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进行了。初中的时候。
他家儿子和张铁兵是同班同学,天天在一起玩耍,这会儿的个头也就是比张铁兵稍微高一点,没有人能想到这小子最后会冲破两米。
“哎哟,你们俩怎么走一起去了?”张妈看到老公和儿子一起回来的,开心的笑了起来。
“我爸在厂门那等我了呗,关心一下我这第一个班的情况。挺好,分到矿槽了,灰少还没什么噪音,也没什么活,挺轻巧的,师傅人也不错,是个老实的。”
“那就行,那就好好干,别逞能,别往危险的地方钻。”
“oK,请母上大人放心吧,保证全须全尾的。”
张爸也开心,放下饭盒兜叉着腰站在那感慨:“大喽,上班了。咱们家下个月十五号就多了三百多的工资。”
张铁军说:“三百那是你好不好?我这边可能有五百多。我听老人说的。”
“那么多?那可真不错。你现在基本工资是多少?”
“一百一吧?我哪天问问工资员。”
“这家伙,上来就一百一,真是不一样喽。”张爸感叹了一声。他们上班那会儿二十二块钱拿了好几年。当然了,时代也完全不同。
张铁军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明年所有人的基本工资都会上调,他们技校生全部调到了一九八的最低线。
虽然只是基本工资上调了八十几块钱,但是月收放就有七八百块了,九三年还会调一次,能开到一千五左右。这边厂矿的工资在这个年代在全国也是能排到前面的。
到九八、九九年的时候一线工人开个两三千都算是普通待遇。
这个工资水平一直持续到了一零年左右,钢铁公司的效益突然就下滑的厉害,到一五年前后大部分厂的工资都砍了一半。
“你能拿现在和你那个时候比呀?”张妈笑着嗔怪的说了张爸一句:“都什么年代了?赶紧去买菜,回家做饭去吧,晚上炖点好的。”
“行,炖好的。”张爸点点头:“铁军想吃什么?”
“排骨。”张铁军毫不犹豫。
他上一辈子喜欢吃的东西只有两样,鸡蛋和排骨,现在也是一样,暂时还没有什么变化,一说好吃的就只想到了这两样。
鸡蛋,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最好的东西就是鸡蛋,只有生病了和过生日才能想吃就吃。
排骨,是因为有一次他去同学家里玩儿,看到人家在吃排骨,回家以后和张妈哀求了好久,张妈才咬牙买了一次。那种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
做为一个七十年代初生人,张铁军他们这一代是从贫穷一无所有缺衣少食走过来的,然后等到八十年代的孩子长大,就已经什么都不一样了。
是最后一批穷过苦过的孩子,也是历史大潮中最倒霉的一批孩子,参与了所有的社会变革,一次也没落下。而且都是坏的。
“那就炖排骨。”张爸琢磨了一下:“排骨炖什么呢?芸豆?这个时候也就是芸豆了吧?”
“你赶紧去把排骨买了再说呗,再晚卖肉的都收摊了。”张妈给张爸拿了五十块钱:“别的买完排骨看看再说,炖什么不行。”
张爸接过钱往市场那边走,张铁军跟了上去:“我陪我爸去。”
张爸平时身上向来是不带钱的,顶多也就是三五块钱,一揣一个月都花不掉那种,家里所有的开支都是从张妈那现领现花,剩下来的如数交还。妥妥的好丈夫典型。
在花钱这一方面,张爸的颠峰事迹是单位组织旅游,张爸揣了二十块钱,回来交给张妈二十一……一分钱没花,捡了一块钱。
在全部工资上交的情况下,他还能每年交给张妈一千两千不等,不是小金库私房钱,是平时顺路捡点纸壳子酒瓶子攒的,年底卖掉交公。
上班,回家,做饭洗衣,这一辈子他就没脱离过这条线,从来没有任何意外,也不玩。什么爱好都没有,就守着张妈,最开心的事儿就是做的菜被张妈夸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