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夜，宵禁换防。
白棉客栈里早已熄了灯，只门檐底下的明瓦灯笼亮着，老板娘靠着柜台，支着脑袋打瞌睡，胖乎乎的下巴颌都挤出三层肉来，鼾声如雷。
古玄晴轻巧地踏进门槛，看老板娘睡得正香，干脆后退一步，抓着迎客铃摇晃了一下。
“叮铃”一声，柜台上一空，一阵掌风从右上方劈下来，古玄晴翻了个白眼，往左边挪开一步，抬脚就踹。
老板娘双手交叉格挡住古玄晴的飞踹，反掌成爪去抓古玄晴小腿，古玄晴依旧是一声叹，半空中借着老板娘的胳膊垫脚，旋身反转，立刻就挣脱了老板娘的抓拧，人也飞到吊灯架上。
“停停停！老板娘你好不好精进一下啊，每次都是这几招……”
老板娘只好停手，尴尬地挠挠下巴，“那我又不比少主有天分，还有名师教导……”
古玄晴跳下来，给了胖老板娘一个爆栗，“你叫什么少主，白棉客栈虽是白苍山的产业，你就算是夜澜遗民，如今也嫁作凛朝妇，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断没有跟着名震山庄叫我少主的道理。”
“……可我不想跟着老头子叫您大人。您看着像我的妹子……”老板娘委屈巴巴地抬眼瞅着古玄晴。
“那你就当我是你妹子好啦，叫我玄晴就好。”古玄晴让她逗乐了，“我来取天字一号房的存物。”
“哎呀我可不就是在这儿等着你来的嘛！”老板娘一把搂过古玄晴，像只大胖猫猫一样，贴着她的脸使劲蹭了蹭——可见是真的很喜欢古玄晴。
古玄晴无奈地任她搂着，几乎双脚离地的，被老板娘搬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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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一号房是客房，也是一间秘密库房。
老板娘带着古玄晴进来，把她放在自己肩膀上，古玄晴点上一枚计时的短焰香，朝老板娘点了点头，老板娘弯腰抓住地板上隐藏的锁扣，一使劲将整片地板往墙里推去。
随着轻微的机杼声响，一排排石头货柜在脚下涌动，古玄晴拿出一把孔雀眼宝石镶嵌的三段式钥匙，老板娘接了，找到相应徽记的石柜，插入第一段转动半圈，揪着顶环一把提起来。
古玄晴便按住钥匙插入第二段，反向拧转一圈，咯嘣一声，柜门弹开，古玄晴迅速取出里面的东西，关上柜门。
老板娘赶紧将石柜对准方才空出的槽口怼回去，抓着钥匙插入第三段，反旋一圈半，又是咯嘣一声，石柜底下与机杼锁上，钥匙弹了出来。
两人都望了横梁上的焰香一眼，刚好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石柜已经随着机杼传动沉下去，地板也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老板娘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每次取货都这么费劲……”
古玄晴也拿袖子给她擦汗，这石柜机杼是和整栋建筑的地基相连的，每一次取货都相当于挪动了地基，为了维持平衡，取出某一个石柜后，机杼是不会停的，所以必须在临界时间以内把石柜锁回机杼，让各个支点归位，不然地基就会缺一块儿，保不齐整栋建筑就塌了。
“以后就没有这么费劲的差事了。”古玄晴拍拍老板娘的肩膀。白棉客栈是江湖百年老号，是白苍山鼎盛时期开设的产业，如今白苍山式微，江湖中已经没什么人知晓白棉客栈的存柜业务了——柏舟城这家白棉客栈里，古玄晴的存物已经是最后一件，今日之后，这个地方，就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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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人馆，葭菼阁。
因为宵禁，硕人馆今日早早打烊不做生意，只是开着门，没有上灯，整个楼里静悄悄昏沉沉的。
卫夫人有些心神不宁，安神香好像也不起作用，越燃越让人心烦。
“螓首。”她扬声唤人，门外却没有动静，好半晌，瓠犀才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夫人可是叫人伺候？”
“螓首呢？”
“呃……”一向伶牙俐齿的瓠犀吞吞吐吐起来，卫夫人眉毛一皱，“出什么事儿了？”
“凝脂……回来了。”
冯琳？
卫夫人一下愣住，这人在白苍山藏得好好的，怎么这时候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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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螓首让开！”
花墀上空一声娇喝，彩绸飞卷。一位身着飞天舞衣，身姿曼妙的舞姬从藻井中飞下来，扬手甩出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倩倩！”冯琳还是凝脂的时候，与倩倩是搭档，关系最好，自她出事后，俩人这是第一次再见面，倩倩居然上来就是一耳光。
“怎么的，还想讨打？”倩倩推了冯琳一把，身体挡住螓首视线，使了个眼色。
冯琳毕竟与倩倩搭档多年，立刻就明白过来，和倩倩借着推搡的力道，慢慢退到环廊。
这一切一眼不错落在卫夫人的眼睛里，螓首还在发愣，卫夫人拔下金钗，投壶一般扔下去，她不会武功，但力道和准头还不错，金钗正扎在倩倩逶地的披帛上，刺啦一声。
“螓首，关门，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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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刚踏过西坊牌楼，就发觉周围气氛不对，暗处有很多窥探的目光，让她本能地觉得不太舒服，只是暂时不知这些人有何意图，而且已经答应安永夜要去接他，不得已硬着头皮继续走，手中已经暗暗蓄力，随时拔剑。
可当她已经看见硕人馆的大门，暗自懊悔没跟安永夜说清具体在哪里等时，大门突然关上，楼里的灯也渐次通明。
古玄晴暗道不妙，人却是不退反进，足下一蹬，跃上一旁酒楼的栏杆，却正好瞧见埋伏的刀斧手——黑底银霜花的飞鱼服，是越人司的制式。
沈鵘派了自己的亲卫？目标是她，还是安永夜？
一切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清寰剑轻吟出鞘，一剑豁开了酒楼半边屋顶，古玄晴自己也被迫重新落回低处，疲于奔命。天上叮铃的破空碎响声不绝于耳，几张硕大的绞丝钉网追着她就要扑下来。
“官家好大的排场！”
硕人馆中传出一声低斥，紧接着一道掌风似江河翻涌，横扫出来。
古玄晴赶紧一个低头躲过，直接化作滚地葫芦，等她停住身形，抬眼去看，那几张大网连着拽网的人都被掌风直接掀飞了。
一根竹枝压在古玄晴肩头，古玄晴眼皮子抖了一下，看向从楼里出来的人。
一左一右，是敖儿和盼儿。
“越人司，是想从我硕人馆，带走卫夫人的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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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中花墀之上，瓠犀搬来一把椅子，卫夫人坐在正中，仰头看了眼上空藻井雕梁，绵延的富贵芙蓉花团纹仿佛盘旋入天际，瞧上去有多奢华，此刻就有多让人感觉悲凉。
“夫人，冯琳今日并非想与硕人馆为难，只是奉家师之命，前来接应师姐，无意冒犯，还望夫人高抬贵手！”冯琳自知是打不过卫夫人的九庶姜的，别说九庶姜了，单一个神出鬼没的蝤蛴她都应付不了。
“你师父算得倒准，怎见得就得是今日此时此刻此地，必能接应古玄晴？”卫夫人很少用这种无情无绪的语气说话——一旦失了她天然的悲悯，无论说些什么，都会让人不自觉头皮发麻，心底生寒。
冯琳给问住了，她这才意识到蹊跷，可也无从辩驳，因为她说得是真的，就是师尊骆东明在两周前，特意指派她回硕人馆接应古玄晴来的。
“罢了，我硕人馆的凝脂姑娘已死，你是白苍山的高徒，与我馆中并无瓜葛，要去要留，悉听尊便。”
“夫人！”螓首怒了，她早该杀了冯琳，不该依着卫夫人一念之仁，放人回山。冯琳的生死，表明的是硕人馆的立场，如今局势本就微妙，馆中近来都处于生恐夫人与陛下离心的惶惶不安中，偏她冯琳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现身！
“让她走！”卫夫人一声断喝，“把倩倩给我拿下！”
冯琳得了卫夫人的赦，急忙从门廊往外撤，但听得卫夫人后一句，脚下不由一顿。尽管她也不知道倩倩方才为何出手助她，但下意识不愿看到姐妹因帮了自己而受罚。
奇怪的是，满楼中的姑娘，除了九庶姜中的几位，都是或面面相觑，或事不关己，或干脆站到倩倩身后去，竟一时无人动手执行卫夫人的命令。
螓首也有些吃惊，环视四周，眼含愤懑。瓠犀一时懵了，未及反应。柔荑抱着自己的九弦琴垂头站着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蝤蛴依旧是不见踪影。
倩倩向冯琳看了一眼，挑了一下眉，冯琳见她暂无危险，点了点头，飞快地出门去了。倩倩目光流转，再看向卫夫人，只见这位执掌硕人馆多年的女子并无惊慌失措之色，只是有些无奈又悲凉地，再次仰头看着上方藻井，一声长叹。
“夫人倒不意外呢……也对，毕竟这里由你所创，但您也不该忘了，创立这里的目的，本就是为陛下所用。”倩倩轻笑着捡起卫夫人投下的金钗，拿在手中把玩。
“……倩倩，你究竟为谁做事？”卫夫人摸了摸右边眉尾，好些年没犯过的头疼这会子又搅扰起来。她可没有螓首那么情绪化，以至于看不清事情的本质，她很清楚，倩倩就算立场偏向沈鵘，也绝不可能是为沈鵘所用的，她背后一定有其他人。
“……自然是陛下。”倩倩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毛，卫夫人果然敏锐，可她自然也不能这么简单就被诈出来，于是转头冲着其余几个九庶姜娇妖一笑，“姐姐们，这么久以来，毕竟同为袍泽，若尔等即刻投诚，倩倩必当替姐姐们向陛下美言……”
“林茉儿！你个狐媚妖蝎的下流贱皮子！谁稀罕你美言！你那狗嘴里吐得出象牙不成！”美人牙瓠犀脾气暴躁，插起腰来指着鼻子就骂人。
倩倩听她连自己的本名都叫出来了，笑容不由一僵。
瓠犀待还要啐个痛快，抱琴站在一旁的柔荑抬手拦了她一下，然后径直朝倩倩走过去。瓠犀顿时难以置信，“柔荑！你——”
倩倩瞧着柔荑走过来，笑得虎牙都露出来了，“姐姐是聪明人，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惜话还没说完，忽见得眼前游丝反光，九弦琴五音一声，似玉瓶坠地，紧接着裂帛声不绝——尽管倩倩柔术一绝，但近距离让柔荑的傀儡弦缠上，还是难免受些皮肉苦，她那一身飞天羽衣也割破了，成了一身破布头子。
柔荑动动手指，倩倩忍不住嘶声抽气，虽然躲掉了大部分的傀儡弦，还是有一根缠住了左足。
“哈！你认便宜吧，柔荑不爱说话罢了，一般都是当场发作。啧啧，亏得手下留情，不然直接断了你手脚筋，看你以后怎么跳舞！”瓠犀尖酸刻薄起来，委实也太市井俗气，这话说得一旁横眉冷目的螓首都忍不住皱眉。
柔荑无奈地看了一眼瓠犀，吐出俩字儿，“聒噪……”
“嗨呀~我这个暴脾气……”瓠犀撸胳膊挽袖子，看架势想跟柔荑过两招，螓首扶额，低声呵斥，“你俩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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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只看着花墀之上，没人察觉头顶藻井变了颜色——血渍浸透了斗拱雕梁间的缝隙，芙蓉花团连纹都呈现出妖异的墨红色。
一滴血从梁上落下。
一道影子在花厅里闪了几闪，赶在那滴血要落到卫夫人衣摆上前一瞬，伸手接在掌心里。
“小天牛？”
瓠犀见蝤蛴脸上也蹭上了血迹，忙仰头往上看，顿时瞳孔微瞠——
三楼至穹顶间的各个犄角旮旯里都挂着人，身中暗器不能动弹。藻井斗拱上垂着一截儿蛇尸，那蛇足有碗口粗，穹顶上的血渍多是这长虫的。
“美人牙，给你牙。”蝤蛴朝瓠犀伸开另一只手，掌心里是一对蛇牙，瓠犀脸都白了，“这给我做什么！”
“拿着吧，这才叫你认便宜，那是美人蝰的毒牙，若能将毒液提取出来，鬼市之中，一滴可值万金。”螓首翻了个白眼，看向蝤蛴，“可是都杀了？”
蝤蛴不满地朝螓首皱了皱鼻子，“没杀，没死！”
螓首眉毛拧成个疙瘩，“你没杀了他们？！那都是来杀我们的！”
蝤蛴脖子一梗，像辩解什么似的，跺脚强调，“没杀！夫人，不许！”
卫夫人朝蝤蛴招了招手，小天牛很乖地跑到她身边。
卫夫人摸摸孩子的头，瓠犀一脸嫌弃地捏着蛇牙，柔荑手指绕着傀儡弦，低头不说话。
倩倩环顾四周，楼中人此刻皆垂肩低头，对着卫夫人行礼。她自己也不由心惊，有九庶姜在，卫夫人身边可谓固若金汤。整个硕人馆，两位姑姑守在外边，小天牛占住屋顶，越人司近三百四品禁卫，居然攻之不下，全军覆没。
螓首看向倒在地上的倩倩，“我猜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卫夫人在这里，硕人馆才是硕人馆，不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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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人馆可以为沈鵘服务，但绝不可能，变成沈鵘的工具，也不会成为皇党的标志。
硕人馆，自始至终，都只是硕人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