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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流华录 > 第七十九章 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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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城,昔日的赵王宫大殿,经太平道众人之手,已褪去奢靡,显出一种近乎苦修般的质朴与庄严。殿中央的巨大香炉里,焚烧着艾草、苍术等清瘴避秽的草药,混合着松柏枝燃烧的淡淡香气,在空旷的殿宇中萦绕。几堆篝火稳定地燃烧,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或焦虑、或沉凝、或迷茫的面孔。

张角盘膝坐于中央蒲团之上,身披洁净的玄色道袍,虽面容清癯,病色明显,呼吸间偶有深沉的、牵动内息的咳嗽,但他脊背挺直,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肉身之疾并不能损其道心分毫。张宝、张梁分坐两侧。

殿下,除却于毒、眭固等战将,张角的三位年轻弟子亦在列:身形魁梧、面容敦厚坚毅的张牛角;年轻锐利、眼中燃烧着理想主义火焰的褚飞燕;以及一位总是以轻纱半遮面、只露出一双深邃如秋水眼眸与如云鬓发,气质清冷出尘的“玄音先生”。她身负一架造型古朴的七弦琴,名为“鹤唳”,据说其音能洗涤心神,亦能化为无形剑气,武学修为深得张角“天公劲”真传,与东方咏并称太平道年轻一代的“琴剑双绝”。

殿内气氛凝重。突然,殿外传来些许骚动,旋即一名黄巾力士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迟疑:“启禀大贤良师…东方咏师兄回来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东方咏乃昔年东方家族遗孤,十岁时家族遭难,被张角收养,亲自传授《太平要术》与绝世剑法,视若己出,是公认的年轻一代翘楚。此前奉命南下联络南阳、颍川一带教众,却于关键时刻失踪,音讯全无。此刻突然回归,用意为何?

张梁眼中精光一闪,手下意识按向腰间法器。褚飞燕更是腾地站起,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愤怒:“东方师兄?!他还敢回来?南阳之败,颍川失联,皆因他…”张角却微微抬手,止住了褚飞燕的话头,他的目光平静无波,缓声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东方咏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青衫飘逸的太平道俊杰。一身衣衫破损不堪,沾满尘土与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迹,脸上带着极度疲惫与深可见骨的挣扎痕迹,唯有那双眼睛,虽然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仿佛在烈火中灼烧过后剩下的灰烬与执念。他一步步走入大殿,昔日挺拔的身姿此刻显得有些佝偻,他无视周遭或敌意或疑惑的目光,径直走到张角座前数丈处,缓缓跪拜下去,声音干涩沙哑:“不肖弟子东方咏…拜见师尊。”

“东方师兄,你…”张牛角面露浓浓关切,踏前一步。他们一同长大,情同手足,见东方咏如此模样,心中揪紧。

“东方咏!”褚飞燕按捺不住,厉声质问,“你到底去了何处?南阳、颍川的兄弟们呢?你可知就因你音讯全无,多少计划被打乱,多少教友陷入绝境?!”

“飞燕。”张角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自有威严。他目光落在东方咏身上,并无斥责,反而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与难以言喻的悲悯:“起来说话。吾观你风尘满面,心绪如潮,气息驳杂…此行所见所历,非常人所受。告诉为师,发生了什么?”

东方咏缓缓起身,却依旧低着头,仿佛无颜面对恩师与同门。他沉默良久,殿中只闻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他粗重的呼吸声。终于,他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张角、张宝、张梁,以及他熟悉的张牛角、褚飞燕和玄音,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迷茫,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师尊…诸位…”他的声音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我去了南阳,也经历了…一场炼狱。我不止看到了官军的围剿,更看到了…我们自己人所行的‘道’。”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声音低沉而压抑:“南阳兵败后,我身受重伤,几乎殒命…是被一人所救。”他顿了顿,“是南阳太守,孙宇。”

殿内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褚飞燕眼睛瞪大,几乎要再次发作,却被张角以眼神制止。

“不止是他,”东方咏继续道,语气复杂,“还有他的义弟,一个叫谢缘风的游侠,以及…一个沉默寡言,剑法却狠戾精准的少年,名叫陆允。他们…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当我是一个被卷入战乱的普通江湖客。”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回到了那段充满矛盾与挣扎的旅程:“我与他们同行,一路向北。我亲眼看着孙宇如何收拾南阳的残局…他并非一味弹压,而是尽力安抚流民,整顿秩序,甚至…甚至向大族借贷,以工代赈,试图让那些因我们而起的战火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能有一条活路。”

“我也看到了…谢缘风那种近乎天真的侠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的都是最底层的贫苦人…还有那陆允,虽沉默如石,但他的剑,只杀该杀之人,从不殃及无辜…”

他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师尊!您教导我们,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要创造一个没有压迫、人人饱暖的太平世!可我们一路北行,我所见的是什么?是焦土千里,是尸骸遍野!是易子而食!是官军追杀溃散的黄巾弟兄,也是黄巾溃兵变成流寇劫掠百姓!无论旗帜是汉是黄,死的、苦的,都是最底层的人!”

他猛地指向殿外,声音哽咽:“那些死在路上的人!他们很多人口中可能还喊着‘苍天已死’!他们相信我们给的承诺!可我们给了他们什么?是刀兵!是死亡!我们是在拯他们,还是在…用他们的血肉和绝望,铺就我们通往‘太平’的路?!”

“师尊!”东方咏噗通一声再次跪下,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滑落,“我们的理想是好的,我知道!可我们走的路,对不对?!以力平定天下,用万千骸骨堆砌一个所谓的‘太平’…这样染血的‘道’,真的是大道吗?真的能到达彼岸吗?我们…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番泣血般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剑,刺穿了殿中弥漫的宗教狂热与战争戾气,直指本质。张牛角虎目含泪,深深叹息,他经历过底层苦难,深知东方咏所言非虚。褚飞燕张了张嘴,想反驳那只是必要的阵痛,却发现往日坚定的信念此刻有些动摇。连一向清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玄音先生,抚弄琴弦的纤指也骤然停下,轻纱后的眼眸中泛起复杂的波澜。

张角静静地听着,脸上无喜无悲,只有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中,掠过无尽的悲凉与一种深沉的、无人能解的疲惫。待东方咏说完,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东方咏压抑的抽泣声和篝火的噼啪声。良久,张角才缓缓开口,声音悠远而沉重,仿佛来自亘古:

“咏儿,你所见,是真实。你所痛,亦是为师…日夜锥心之痛。”他微微阖眼,复又睁开,眼中竟有一丝血丝,“然,你可知,为何言‘不破不立’?这汉室四百年的沉疴,这盘根错节吸食民髓的豪强权贵,这已僵死腐臭的秩序…它早已根深蒂固,与整个天下融为一体!岂是靠仁爱说教、互助修行所能动摇?它已病人膏肓,非刮骨疗毒不可救,非烈火焚野不可生新!”

他语气转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鲜血与牺牲,非吾所愿!却是这腐朽天地自我更新,不得不付的代价!如同母亲分娩,必经剧痛!我等所行,正是要以这今日之剧痛,快刀斩乱麻,终结那永无止境的慢性的死亡,换取万世之真正太平!这过程固然残酷,但若因惧其残酷而止步不前,则众生永陷这无间地狱,万劫不复!这才是最大的不仁!最大的背离大道!”

“可是师尊!”东方咏抬头,眼中充满不解与更深的痛苦,“这代价…太沉重了!而且…而且我们真的能成功吗?官军精锐,战力远胜我等。孙宇、皇甫嵩、朱儁…还有那些尚未出手的各方势力…我等虽有满腔热血与信念,然实力悬殊,这般硬碰,岂非…岂非以卵击石?最终不过是让更多深信我们的信徒白白送死,让这大地承受更多的苦难!我们的理想,难道一定要用如此绝望的方式来实现吗?”

这话尖锐地刺破了太平军高层一直不愿直面的事实。张梁面色阴沉如水,张宝捻须的手微微颤抖。连最激进的褚飞燕也沉默了,他亲身经历过多场大战,深知官军训练、装备与组织度的可怕,那绝非仅凭一腔热血所能弥补。

“大师兄此言差矣!”褚飞燕终究还是咬牙反驳,但语气已不似先前激烈,“岂能因敌强我弱便畏缩不前?大道之行,必有牺牲!为这至公之世,纵死何妨?我太平道众皆怀必死之心,方能感天动地,成就伟业!苟且偷生,岂是我辈所为?”他的理想主义依旧炽热,却带上了一丝悲壮的色彩。

张牛角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厚重,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飞燕师弟,勇武可嘉。但大师兄之忧,并非怯懦。师尊,东方师兄所言…亦不无道理。我等起义,本为救民于水火。若征战本身即成更大的水火,令万民更陷涂炭,是否…是否应更重策略,而非一味硬撼?或应更注重在已控之地,真正力行我教仁政教义,收拢民心,巩固根基,使百姓真心拥护,如此,方为长久之计,亦合我教‘致太平’之根本。”他提出了另一种思路,更务实,更注重建设与民心。

一直沉默的玄音先生,此时忽然轻拨琴弦,“鹤唳”琴发出一声空灵缥缈、如孤鹤掠空般的单音,奇异地抚平了殿内躁动的气息。她声音透过轻纱传来,清冷如冰泉滴落玉盘:“道法自然,阴阳消长。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师尊欲以霹雳手段破旧立新,然破之之力,需足以护持新生为前提。若破尽而无力立,则天下板荡,万物凋零,生灵更苦,恐非天道本意。大师兄见血而疑道,是仁心未泯;二师兄欲固本培元,是远见卓识;三师弟一往无前,是赤子勇毅。皆为我道宝贵之性灵。然大道如天,覆载万物,化育万千,或…未必只有雷霆暴雨一途?”她的话语充满玄机,引人深思,暗示着或许存在更契合“道”的、不那么惨烈的方式。

三位弟子的争论,清晰地展现了太平道内部日益显现的分歧:东方咏基于亲身经历产生的深刻质疑与人道反思,张牛角基于现实考虑的务实主义与仁厚理念,褚飞燕充满青春热血与牺牲精神的理想主义,以及玄音先生超然物外、直指大道的智慧点拨。

张角听着弟子们的争论,眼中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欣慰,也有更深沉的忧虑与无奈。他缓缓道:“尔等所言,皆有其理。牛角之仁,飞燕之勇,玄音之智,咏儿之惑…皆是我道宝贵之物,亦是为师…心中常有的争战。”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人能解的沉重与宿命感,“然,时也,势也。开弓已无回头箭。我等已点燃这燎原之火,汉室朝廷、天下豪强,岂会容我等从容建设‘地上道国’?唯有以战止战,打出一片清平天地,方能有机会真正践行我等理想。”

他看向跪地的东方咏,目光深邃而疲惫:“咏儿,你之心惑,源于仁念,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与理想的偏差,为师…不怪你。反而…欣慰你保有这份赤子之心。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这罪孽,这血腥,这万千业力…为师愿一肩担之。待他日太平降临,若天道责罚,我张角一人承受便是,与尔等无关。”他的话语中透出一种近乎悲壮的牺牲与孤独。

“师尊!”东方咏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泪水汹涌而出。恩师的理解与担当,比他想象中的斥责更让他心痛万分。

张角疲惫地摆摆手,仿佛耗尽了力气:“你且下去休息吧。静思己道。去留…皆由你心。无论你作何选择,你永远是我张角的弟子。”他没有强迫,没有斥责,只有无尽的宽容与悲悯,这反而让东方咏心中的挣扎与痛苦达到了顶点。

东方咏最终对着张角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踉跄着站起身,失魂落魄地退出大殿。他的背影充满了无法化解的矛盾与迷茫。

而殿内,关于道路、关于代价、关于理想与现实的血腥拷问,虽因张角的最终定调而暂时平息,却已如尖锐的种子,深深埋入每个人心中。

张角的目光掠过敦厚的张牛角、激扬的褚飞燕、沉默的玄音先生,最终望向殿外沉沉的、仿佛预示着更大风暴的夜空。他知道,太平道面临的,不仅是外部的强敌环伺,更有内部这因残酷现实而日益撕裂的信念。他那“地上道国”的理想,究竟该如何才能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走出一条真正的生路?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而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