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阳城下的硝烟,随着冬日的寒风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浓郁不散的血腥气,昭示着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惨烈的厮杀。
南阳郡,在经历了一场内外交织的危机后,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恢复了表面的平定。
孙宇信守了他的承诺。战事结束后,他亲自撰写奏表,以六百里加急送往雒阳。在表中,他详细陈述了南宫衍在此次平定袁罡乱兵之战中,提供向导、联络旧部、稳定降卒、乃至亲身参战所立的功劳,恳请朝廷念其戴罪立功,宽宥其前罪。同时,他也以稳定荆州局势为由,建议保留南宫家部分不致危及郡府安全的产业,允其家族在荆州延续。
朝廷的旨意尚未下达,但孙宇已在南阳郡内,暂时保障了南宫衍的人身安全,并允许其在一定范围内活动。南宫世家这棵大树,虽经此一役,枝叶凋零,势力大不如前,但总算避免了被连根拔起的命运,保留下了一丝元气。
南宫雨薇选择了继续留在宛城太守府西院。这里,对她而言,既是确保兄长和家族安全的“质”,也是她在这纷乱世事中,为自己寻得的一份或许虚幻,却聊以自安的心安之处。她与孙宇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也因此举而变得更加复杂难言。
王境因执迷不悟,屡次试图反抗,被赵空废去全身武功,挑断手脚筋脉,打入暗无天日的特制水牢,永绝后患。而白歧、黄崆、南宫璩等冥顽不灵、坚持与官府对抗到底的核心分子,则在宛城市集被公开处决,其首级传示各县,以儆效尤,彻底震慑了那些仍在暗中观望或意图不轨的势力。
这一日,雪后初霁,冬日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洒在太守府的后院。
孙宇与赵空坐在一座凉亭之中,中间的石桌上,摆着一副围棋棋盘。黑白棋子交错,战况正酣。
“大哥,”赵空落下一子,眉头微蹙,话题却不在棋上,“南宫衍虽降,且此番确有微功,然其心难测,毕竟是世家子弟,惯于审时度势,未必真心归附。还有……南宫雨薇她,留在府中,终究……”
“我知。”孙宇淡淡应道,随手拈起一枚黑子,并未立刻落下,目光凝视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然则,治理天下,安定地方,非尽用刀兵杀戮可成。南宫家乃荆州数百年望族,根系深厚,影响力无处不在。若强行铲除,手段过于酷烈,反会激起更多潜在豪强的恐惧与反抗,酿成更大动荡。如今示以宽仁,给予生路,再徐徐图之,分化、吸纳、消化,方是长治久安之上策。”
他顿了顿,将手中黑子稳稳落下,一子截断了赵空一条大龙的去路,语气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况且,”他抬起眼,望向亭外雪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清澈明净的天空,“她既选择了信任我,将自身与家族的未来,赌在了我的承诺之上。那么,我孙宇……亦绝不会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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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晨光微熹时,已将整座城池覆上一层素白。屋檐下悬着冰棱,晶莹剔透,偶有寒鸦掠过,翅尖扫落几片碎雪,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声响。街巷间行人稀少,唯见巡城兵卒踏雪而行,甲胄上凝着霜花,呼出的白气在冷冽空气中迅速消散。
太守府后园,一株老梅凌寒怒放,枝头缀满胭脂色的花苞,与皑皑白雪相映成趣。南宫雨薇披着狐青裘斗篷立于廊下,指尖轻抚栏杆,目光却落在远处——那里是监牢的方向。
她已在此处站了近一个时辰。
三日前育阳之战落幕,袁氏私兵溃败,张曼成被擒,伏牛山余寇肃清。
孙宇依诺上表朝廷,为南宫晟请功,虽未恢复其世职,却保全性命,并允其暂居宛城,协助安抚方城山降卒。南宫家在荆州的产业虽遭大幅削减,但根基未断,尚存一线生机。
这本该是喜事。
可南宫雨薇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她知道,自己那封以左手书就、托胡商递出的密信,不仅救了育阳,也彻底斩断了她与南宫家之间最后一丝温情。族中长辈若知她暗助孙宇,必视其为叛族逆女。而兄长南宫衍虽得宽宥,却也因此背负“屈膝事敌”之名,日后在族中再难立足。
更令她心绪难平的,是孙宇看她的眼神。
那日他问:“条件?”
她答:“保我兄长性命,予南宫家一条生路。”
他沉默良久,只道:“可。”
没有追问,没有试探,甚至没有一丝怀疑。仿佛他早已洞悉她心底的挣扎,却选择以沉默成全她的体面。
这份信任,比刀剑更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女公子。”身后传来侍女低柔的声音,“赵都尉遣人来问,今日是否仍去府学听讲?”
南宫雨薇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去。蔡祭酒昨日讲《礼记·曲礼》,尚未终篇。”
她转身回房,换下厚重的裘衣,改穿一身素净的月白深衣,外罩浅灰襜褕,腰间系一条青玉带钩,发髻简单绾起,仅簪一支银丝嵌珠步摇——这是她近来惯常的装束。既不失世家女的端庄,又刻意避开了南宫嫡女才可佩戴的繁复金饰,似在无声宣告:她已非昔日南宫雨薇。
马车缓缓驶出太守府侧门,碾过积雪,发出咯吱轻响。街市渐醒,已有小贩支起摊子,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南宫雨薇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致,心头忽生恍惚。
三个月前,她还是建业南宫府中那位不谙世事的闺阁千金,每日所忧不过诗书琴画、节令衣裳。如今却身陷乱世漩涡,亲手写下告密之信,眼睁睁看着家族势力被削,兄长沦为阶下囚,而自己……竟对那个曾囚禁兄长的男子,生出了难以言说的情愫。
她闭上眼,耳畔似又响起那日偏厅烛火下的对话。
“为何?”他问得简短。
她唇角泛起一丝凄然苦笑:“……是不愿见太守与我南宫家,终至不死不休之局。”
那时她声音微颤,几不可闻,却字字如针,扎进自己心口。
她并非不知礼教大防,亦非不懂男女之别。可每当孙宇立于堂上,目光沉静如渊,言语间既有雷霆手段,又存仁厚之心,她便忍不住想:若天下多几个如他这般的人,何至于黄巾四起,百姓流离?
这份倾慕,起初只是敬重,后来却悄然滋长,成了她心底最隐秘的软肋。
马车停在南州府学门前。
南宫雨薇下车时,恰见蔡玟立于阶上,正与几位儒生论及“民为邦本”。这位郑玄高足年约四十,面容清癯,眉目间自有浩然之气。见南宫雨薇至,他微微颔首:“南宫姑娘来了。今日续讲‘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或可解姑娘心中块垒。”
南宫雨薇心头一震,垂眸敛衽:“谢祭酒。”
她随众人入堂,跪坐于蒲团之上。窗外雪光映入,照得竹简上的墨字格外清晰。蔡玟的声音温润而坚定: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今之世,豪强并起,各挟私欲,视黎庶如草芥。然真丈夫者,当以苍生为念,纵身处危局,亦不可失其本心。”
南宫雨薇指尖微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忽然明白,孙宇之所以能稳坐南阳,不仅因他兵精粮足,更因他始终守着这条“本心”——保境安民,非为割据,亦非图名。
而她,亦当如此。
同一时刻,太守府书房内,炭火正旺。
孙宇正与赵空对弈。棋盘上黑白交错,局势胶着。赵空执黑,攻势凌厉;孙宇执白,守中带攻,步步为营。
“大哥,”赵空落下一子,抬眼道,“南宫衍这几日安抚降卒颇有成效,连黄巾军旧部都愿听其调遣。看来他是真心归附了。”
孙宇未答,只轻轻推过一枚白子,截断黑棋气口。
赵空苦笑:“你总这般,话不说尽,事不做绝。”
“乱世之中,留一线余地,便是留一线生机。”孙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南宫衍若真有异心,早在育阳之战便可倒戈。但他没有。他选择了站在南阳这边。”
“可南宫雨薇呢?”赵空直视他,“她那封匿名信,来源蹊跷。若非她,我们险些中了袁罡埋伏。可她为何要帮我们?又为何不留名?”
孙宇目光微动,望向窗外飘落的雪花。
“因为她不想让我为难。”他缓缓道,“她知我若知信出自她手,必会顾忌南宫家反应,反受掣肘。故以匿名示警,既救南阳,又不使我背负‘胁迫世家女’之名。”
赵空沉默片刻,叹道:“此女……心思玲珑,情深而不露。大哥,你当真不动心?”
孙宇指尖一顿,棋子悬于半空。
良久,他将棋子轻轻放下,声音几不可闻:“动心,便是负她。”
赵空一怔。
“她生于世家,长于礼法,所求不过安稳。若我以情相扰,反将她卷入更深的漩涡。”孙宇目光沉静,“眼下南阳初定,袁罡虎视,荆州未宁。我身为太守,当以大局为重。至于儿女私情……待天下稍安,再论不迟。”
赵空凝视他良久,终是摇头一笑:“你啊,总是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
午后,南宫雨薇自府学归来,刚入院门,便见一名小吏候在廊下。
“南宫姑娘,”小吏恭敬道,“太守有请,于西园梅亭。”
南宫雨薇心头微跳,面上却不显,只淡淡应道:“知道了。”
她缓步走向西园。雪已停,阳光透过云层洒下,照得梅枝上的积雪泛着微光。孙宇立于亭中,未着官服,只穿一身素色襜褕,外披玄色大氅,手中握一卷竹简,似在等她。
见她至,他微微一笑:“今日府学可有所得?”
“蔡祭酒讲‘临难毋苟免’,”南宫雨薇轻声道,“雨薇受益匪浅。”
孙宇点头,将手中竹简递给她:“这是我命人整理的《南阳安民策》,其中涉及流民安置、屯田授地、市易规制等事。你出身世家,熟知地方利弊,若有建议,可批注于旁。”
南宫雨薇接过竹简,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指,心头一颤。
她低头翻看,见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处处可见务实之心。她忽然想起幼时父亲曾言:“治国之道,不在奇谋诡计,而在使民得其所。”
眼前之人,正是践行此道者。
“夫君……”她犹豫片刻,终是开口,“还是多谢,家兄那边,我会去劝。”
孙宇眼中闪过赞许:“难为姑娘有此心,甚好。”
两人一时无言,唯有梅香浮动,雪光映照。
良久,南宫雨薇轻声道:“太守可知,那封密信……是我写的?”
孙宇并未惊讶,只静静看着她:“我知。”
“那你……不怪我欺瞒?”
“你若不写,育阳或已陷落。”他语气平静,“你若署名,南宫家必不容你。你选择匿名,是为护我,亦为护己。此乃大智,何罪之有?”
南宫雨薇眼眶微热,垂首道:“雨薇只是一介女流,无才无德,能为太守所用,已是万幸。”
“你错了。”孙宇声音忽然郑重,“你有才,有德,更有胆识。若非你,南阳或已陷入更大危局。南宫雨薇,你不必妄自菲薄。”
她抬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眼中无怜悯,无轻视,只有纯粹的尊重与信任。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他从未将她视为棋子,亦非累赘,而是……并肩同行之人。
雪光映照下,梅枝轻颤,落英如雨。
两人静立亭中,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有些话,已无需再说。
夜幕降临,宛城灯火次第亮起。
监牢深处,南宫衍独坐囚室,手中握着妹妹送来的书信。信上只有一句:
“兄需择正道,妹当随行。”
他将信贴于胸口,闭目长叹。
而在太守府后院,孙宇立于窗前,望着漫天星斗。
赵空悄然走近:“明日便要启程赴襄阳,与刘表使者会面。你真放心留南宫雨薇在宛城?”
孙宇沉默片刻,道:“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南阳安定。有她在,我心安。”
赵空笑了笑,拍拍他肩:“那便祝大哥此行顺利,早日归来。”
孙宇未答,只望向远方。
那个立于梅亭下的女子,已用她的选择,为他点亮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