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福寺却与别个不同,旁的僧众庙宇都趁浴佛节鼓弄些神异争名逐利,唯有这荐福寺一如往常,不曾摆出那番难看的吃相嘴脸。
遇着囊中羞涩的秀才书生,也大开方便之门,只取些许钱财以酬斋饭。
是以寺中僧人声名卓着,颇受敬重。
这日春光倒好,岸边垂柳早已没了怯生生的鹅黄,随风散出带着薄绿的柳絮,颇有些恼人。
昨日热闹了一夜,今朝路上行人便少了不少,便是墙根下兜售香烛、算字解卦的也稀疏的紧,只怏怏的不说话。
陆停云进门时,迎客的小沙弥正靠在门后打盹儿,竟让她就这么进了来。
入了荐福寺,陆停云不由微微挑眉。
算起来,这个时辰该是早课了,怎得不闻诵经击磬之声?也不见半个人影?
荐福寺大雄宝殿中供着数盏海灯,案上四时香花瓜果不绝,金鼎内燃着三炷清香,显是有人时时打理。
陆停云目光游移,在那金身上骤然停下,果瞧出些不对来。
外头天光大亮,殿内灯火通明,却因大殿顶上垂下帷幕宝幢垂下影子,让那金身明灭不定,一时看不分明。
陆停云法眼观照,只见佛像面上半明半暗。
明的那一半慈眉善目,安详平静,自有一股安然禅意,高妙之处较之诸多名寺供奉的本尊也不遑多让!
暗的那一半却颇有些邪性,虽与明的那一半无甚差别,可那舒缓眉眼中却总有些诡谲,连唇边浅笑也变得狡诈起来!
陆庭云心中微动,刻这佛像的匠人必是恶根深种却见心明慧之辈,所以能有此神异,将心中所感映于外物。
所谓见佛即如见我见众生,此人定是悟性超绝之辈!
正思量间,经幡后走出个面如白玉、丰神俊朗的贵公子。
只见他一袭雨过天青色素缎直裰,衣缘暗绣回纹,腰束玄色丝绦,悬一枚羊脂玉环。行走时衣袂垂顺如瀑,不曾有半分扭捏畏缩,端的是:行止有林下风,顾盼生出尘意。
只一眼,陆庭云就已知晓此人便是为这佛像点睛之人。
原因无他,光凭那双烨然如炬的眼睛,此人灵慧之盛竟可令虚室生光!
这贵公子二十余岁,齿编贝,唇激朱,翩然一笑皎如玉树。
只听他道:“此乃崔氏家庙,女郎若要求签供灯,不若另寻别处。”
陆停云也不与他打机锋,只将袖中玉符相示。
那贵公子见了不由微愣,笑道:“原来如此,怎的险些误了时辰?”
他虽是出言发问,却并未等待陆停云回应,只转身出了大雄宝殿,在前引路。
荐福寺后院沿山势起伏,于山坳中修筑一处别馆,远离正殿前庭,是处极为僻静清幽的所在。
此宅院内里却不似佛寺清寂,也不像待客禅房草木茂盛,而是适宜与风雅兼备,比权贵豪宅多了三分书卷气,较清贫隐士又添五分富丽从容。
这座宅院坐北朝南,青砖灰瓦,黑漆金钉大门,入门见青砖影壁,上刻“松鹤延年”浮雕,壁前摆一对白瓷缸,养着莲花锦鲤。
倒座房五间,院中以青石板铺地,角落一株老槐,树下石桌石凳,皆是一尘不染。
二进院垂花门,雕花门楣,悬‘慎独’匾额,两侧书楹联:“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正房五间,中间厅堂悬山水中堂,设黄花梨八仙桌、太师椅,东西耳房两间用作书房和茶室。东西厢房各三间,庭院中央青石甬道,两侧点缀芍药、木槿,西南角一口六角石井,旁设葡萄架,好待夏日荫凉。
后罩房五间,以香樟木覆地,伴清芬入眠。松木梁柱,青砖地面,窗棂为步步锦纹,朴素中见匠心。
院墙根植竹数丛,墙角一洼小池,养睡莲三五,池边置太湖奇石。
小池引流自清泉,活水不腐。
这泉乃是荐福寺名头由来,传闻初代住持曾见龙女捧珠,那宝珠自云端坠入山中化为清泉,冬暖夏凉,沐浴泉中百病自消。
泉池周遭皆种花树,左泉畔流苏树盛放,白花如雪,随风卷入泉中,溶作香雾;右泉边种垂丝海棠,重瓣盈盈,随静水上下沉浮,似胭脂香雪。
最妙是清风起,檐上铜铃一响,两树花雨齐飞,未及坠地又被清风托起,恍若天女散花。
真个是人间仙境,再难寻比这更好的去处。
楼上已有人候着,却是个雪肤玉骨花为貌的年轻女子,看模样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青灰僧袍不染纤尘,眉间一点朱砂如初绽的榴花,行走时衣袂翻飞,似携云气而来。
“崔三郎可算是到了,不知这位姐姐又是何来历?”
那女子招手,见了陆停云不由眼前一亮,笑道:“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一面风情深有韵,眼波才动被人猜。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又重来。”
此女一副肆意做派,声音软糯,韵脚带钩,像羽毛挠过耳洞,酥痒到了心里;眉眼间止不住的婉转旖旎,说不完的女儿心思,诉不尽的花月风情。
崔三郎道:“我亦不知,此人手持清宁佩找上门,想是为求那一颗丹珠。”
这处小楼内里极为通畅宽阔,并未设置隔间,只以鲛绡帐虚隔,帐上绘着夜宴图,栩栩如生没有半点雷同。
案几摆放都是席地而置,青铜仙鹤衔烛照明,满目尽是朱红、鎏金和玄黑之色。
陆停云刚入内,心中便生出一股悲恸。
那仙鹤口中哪里是什么红烛,分明是炼狱火宅!
焰中有生魂哀嚎惨叫,点点灵慧之光被生生榨出,供这男女取用补益自身根基。
庭中流苏海棠皆取男女锦绣文华之气所植,莫说是个人,便是圈养些猪狗鸡鸭,也早开灵慧修成精怪了。
什么人间仙境,明明是处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殊为可怖!
这女郎听崔氏子如此说,目光微动,上前为陆停云斟酒道:“姐姐来的正好,且能看一出好戏呢。”
说着,楼中鲛绡帐无风自动,抖落画中诸多饮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