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骰子”像头被困在火炉里的钢铁巨兽,浑身裹着噼啪乱响的烈焰。驾驶舱里热得能烙饼,浓烟从每个缝隙钻进来,呛得赵铁柱眼珠子通红,肺管子火辣辣地疼。汗水刚冒头就被烤干,在脸上结了一层白碱壳。
“柱子哥!撑…撑不住了!”驾驶员的声音带着哭腔,嗓子眼像被砂纸磨过,“再烤下去…引擎…引擎要炸了!”
外面是翻腾的火海,汽油烧出的黑烟遮天蔽日。几个浑身是火的兵在火里打滚,惨叫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火焰贪婪舔舐皮肉的滋滋声。后面冲上来的兄弟被火墙死死挡住,子弹打在火墙上,溅起点点火星。
赵铁柱一拳砸在滚烫的炮塔内壁上,皮肉烫得嗞啦一声,剧痛反而让他脑子清醒了点。“闭嘴!炮手!高爆弹!给老子轰前面!轰开一条路!”他嗓子哑得像破锣,对着通话器吼。
“装…装好了!”炮手的声音抖得厉害,但手上没停,哐当一声把炮弹塞进去。
“瞄准豁口左边!那狗日的机枪堡!给老子端了它!”赵铁柱死死扒着熏黑的潜望镜,外面一片混沌,只能凭记忆和感觉。
轰——!
“铁骰子”猛地一震!炮口喷出巨大的火焰和浓烟!炮弹呼啸着砸向豁口左侧那半截残墙后面!
几乎就在炮弹出膛的同一秒!
火海外围,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的身影,像头疯了的野牛,猛地从一条炸塌的交通壕里窜了出来!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长条形的、油布包着的玩意儿——炸药包!
是工兵排长,李老蔫!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这会儿眼睛瞪得血红!
“柱子!撑住!老子来啦——!”李老蔫嘶吼着,声音被爆炸和火焰的呼啸吞掉大半。他根本不管横飞的子弹打在身边溅起的泥土,也不管脚下滚烫流淌的汽油,像颗出膛的炮弹,直直朝着堵在豁口内侧、还在熊熊燃烧的几个汽油桶冲去!
“老蔫!回来!危险!”后面有人撕心裂肺地喊。
太晚了!李老蔫已经冲到了火海边缘!灼热的气浪烤焦了他的眉毛头发,衣服瞬间冒烟!他猛地扑倒在地,借着惯性向前滑铲!身体在滚烫的地面和流淌的汽油上摩擦,发出可怕的嗞啦声!他咬着牙,闷哼都被喉咙里的血堵住,用尽最后力气,把怀里的炸药包狠狠塞进几个还在燃烧的油桶缝隙底下!
“我日你祖宗——!”他用尽全身力气咆哮一声,拉燃了导火索!嗤嗤的火花瞬间亮起!
轰——隆——!!!
一声比坦克炮凶猛十倍的巨响,猛地炸开!
堵在豁口内侧的那堆燃烧的油桶,连同周围几米内的碎石烂砖,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捏爆!猛地向上抛起!冲天的火球混杂着浓烟和金属碎片,狂暴地向四周席卷!
堵路的火墙,硬生生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焦黑的缺口!爆炸的气浪甚至把“铁骰子”身上的火焰都冲得猛地一暗!
“老蔫——!”赵铁柱在潜望镜里看到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碎片,心猛地一抽!他知道,老蔫没了!又一个兄弟,用命给他炸开了路!
“冲!给老子冲过去!碾死这帮狗娘养的!给老蔫报仇!”赵铁柱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油灰黑汗往下淌,他对着通话器,声音已经不是人声,是野兽受伤后的咆哮!
“铁骰子”的引擎发出濒临极限的嘶吼!履带疯狂地卷动地面焦黑的泥土和还在燃烧的残骸!巨大的车体猛地向前一窜,轰隆一声,碾过老蔫用命炸开的、还冒着青烟和火星的焦黑缺口!
车身剧烈颠簸,履带下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吧”声。那是烧焦的骨头被碾碎的声音。
冲过去了!“铁骰子”第一个冲进了库伦城!巨大的钢铁身躯撞塌了豁口后面一堵半塌的土墙,砖石哗啦啦滚落!
豁口两侧的残墙后面,几个侥幸没被刚才炮击和爆炸弄死的鬼子,端着枪,一脸狰狞地嚎叫着扑上来,想用手雷炸坦克履带。
“机枪!给老子扫!扫死他们!”赵铁柱厉吼。
哒哒哒哒哒——!
“铁骰子”的同轴机枪猛地喷出火舌!7.92毫米的子弹像泼水一样扫过去!那几个鬼子瞬间被打得像破布口袋一样疯狂抖动,血雾喷溅在焦黑的断墙上!
“杀啊——!”
“冲进去——!”
后面被火墙阻隔的步兵,看到缺口被炸开,“铁骰子”冲了进去,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一个个红着眼,像下山的猛虎,踩着滚烫的焦土和战友的残骸,顶着两侧残墙上零星的子弹,潮水般涌过豁口!
库伦城!我们进来了!
东北,小兴安岭深处。夜。
黑,墨汁一样的黑。林子密得连月光都挤不进来,只有风刮过树梢,发出呜呜的怪响,像鬼哭。
段鹏像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冷的烂泥地里。身上披着用烂树枝和枯草编的伪装,脸上涂满了黑泥,只露出一双狼一样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他身后,影影绰绰趴着七八条同样融入黑暗的影子。
山下不远,就是鬼子的一条重要补给线。一座钢铁的铁路桥,像条黑色的巨蟒,横跨在结冰的河面上。桥头有探照灯的光柱像鬼爪子一样来回扫,桥墩子底下,能隐约看到鬼子哨兵缩着脖子抽烟的暗红烟头。
“头儿,狗日的哨换岗了,两明两暗。”身边一个极低的声音,像蚊子哼哼,钻进段鹏耳朵。是猴子,队里耳朵最尖的。
段鹏没吭声,只是抬起手腕,凑到眼前。夜光表盘上,幽绿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分钟。
他慢慢从怀里摸出一个冰冷的、裹着油布的方盒子——引爆器。手指搭在旋钮上,冰凉。另一只手,无声地做了个手势。
身后,几条黑影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泥坡,消失在更浓的黑暗里。那是去解决暗哨的。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
风更冷了,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段鹏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黑暗吞没。他死死盯着桥头那两盏晃来晃去的探照灯。快了…就快了…
突然!
桥墩子下面,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被掐断在喉咙里的闷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轻微扑通声。
成了!
段鹏眼中寒光一闪!手指猛地一拧引爆器旋钮!
拧到底!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山下铁路桥那边,猛地亮起几团刺眼的白光!一闪即逝!快得像幻觉!
紧接着!
轰!轰!轰!轰!
沉闷得如同大地打嗝的巨响,才从桥墩子的方向滚滚传来!脚下的地面明显地震了一下!
段鹏猛地举起望远镜。
只见那座钢铁大桥,中间两截巨大的桥身,像被无形的大锤狠狠砸中!猛地向上拱起!扭曲!然后在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中,轰然垮塌下去!断裂的钢梁像巨大的麻花一样拧着,带着大块大块的混凝土,狠狠砸进下面冰封的河面!
冰层被砸得粉碎!白色的冰沫和黑色的河水冲天而起!
探照灯瞬间全灭!鬼子的哨所那边,响起了惊恐到变调的日语嚎叫和杂乱的枪声!手电筒的光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晃!
火光!冲天的大火从断裂的桥体残骸上猛地腾起!那是段鹏他们提前安放的燃烧装置!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钢铁,浓烟滚滚,把半边夜空都映红了!像给这死寂的东北之夜,狠狠捅了个流血的窟窿!
“撤!”段鹏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身后几条黑影迅速汇拢,像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退入密林深处。
库伦城,东城街区。
冲是冲进来了,可这他娘的根本不是胜利,是掉进了绞肉机!
狭窄的街道,两边全是低矮的土坯房,或者被炸塌了一半的砖房。废墟堆得到处都是。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分不清是前面,还是后面,还是左边右边!
子弹嗖嗖地贴着耳朵飞!打在街面的青石板上,溅起一串串火星!打在土墙上,噗噗地钻出一个个冒烟的窟窿眼!
“柱子哥!三点钟!房顶!”炮手在通话器里尖叫。
赵铁柱猛地一转潜望镜。旁边一栋塌了半边的二层小楼楼顶,一个伪军正架着歪把子机枪,对着下面拥挤的步兵疯狂扫射!
哒哒哒哒哒——!
子弹像泼水一样扫下来!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战士猝不及防,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猛地一顿,血花就从胸前背后爆开!惨叫着扑倒在地!
“操你姥姥!”赵铁柱眼珠子都红了。“炮口左转15!高爆弹!给老子轰了那狗日的!”
“铁骰子”笨重地原地打了个转,炮塔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炮管猛地抬起。
轰!
炮弹准确地砸在那栋小楼的二层!
哗啦——!轰隆!
砖石木料像纸糊的一样炸开!烟尘弥漫!那个机枪火力点连同小半拉房顶,瞬间消失!
“冲!别停!往前冲!”赵铁柱吼着,坦克继续沿着狭窄的街道向前拱。履带碾过地上的尸体和瓦砾,发出瘆人的咯吱声。
刚轰掉一个,另一个方向,一个塌了一半的院墙后面,又猛地探出几支步枪,噼里啪啦地打冷枪!一个背着步话机的通讯兵,刚躲到一堵断墙后面想呼叫支援,一颗子弹噗地打穿了他的钢盔,红的白的溅了一墙!
“手榴弹!扔进去!”一个排长红着眼吼。
几颗冒着烟的手榴弹划着弧线飞进那个破院子。
轰!轰!
几声闷响,烟尘腾起。里面的枪声停了。
可还没喘口气,前面街角一个黑洞洞的窗口里,又喷出火舌!一个抱着炸药包想去炸街垒的爆破手,刚冲出去几步,就被一串子弹拦腰扫中!炸药包掉在地上,被他自己流出的血浸透…
巷战!这就是他妈的血肉磨坊!每一寸土地都要拿命去填!伪军像地老鼠一样藏在废墟里、房顶上、窗户后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救国军的兵,像活靶子一样暴露在狭窄的街道上!
赵铁柱的“铁骰子”成了重点照顾对象。子弹叮叮当当打在装甲上,像下冰雹。时不时还有燃烧瓶砸过来,在车身上腾起一团团火,虽然烧不穿,但熏得里面的人想死。
“柱子哥!三排…三排快打光了!”步话机里传来先锋连连长带着哭腔的嘶吼,背景是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半小时!就他妈半小时!伤亡…伤亡过半了!狗日的到处都是!”
赵铁柱一拳砸在炮塔上,震得手发麻。他透过潜望镜看向外面,街道上,救国军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伤员在断墙后面痛苦地呻吟。进攻的势头,被死死地钉在了这条死亡街道上!
“他妈的!呼叫后方!炮火!给老子炮火覆盖前面街区!炸平了这帮狗日的!”赵铁柱对着步话机狂吼,声音因为愤怒和憋屈而颤抖。
库伦城外,救国军前进指挥部。
帐篷里,电报机嘀嘀嗒嗒响个不停,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烟雾缭绕,参谋们脚步匆匆,电话铃声刺耳。
楚天鸣站在巨大的城区地图前,眉头拧成了疙瘩。步话机里赵铁柱那嘶哑狂怒的吼声还在耳边回荡。
“…伤亡过半…请求炮火覆盖!炸平他们!”
炸平?那里还有没撤出来的老百姓!还有可能藏着内应!还有巴图的人!
“司令!不能炸啊!”一个参谋急得满头汗,“里面情况不明,炮火覆盖伤亡太大!而且…而且巴图区长他们…”
楚天鸣没说话,手指死死按在地图上那条被标记为“东城死亡走廊”的街道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当然知道不能轻易炮击。但看着自己的兵像割麦子一样倒在巷战里,每一秒都是煎熬!
“报告!”一个戴着耳机、守在侦听电台前的通讯兵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截获…截获日军明码急电!”
帐篷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通讯兵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关东军司令部急电…驻哈尔滨飞行第…第64战队!命令…命令其所属全部战斗轰炸机…立即起飞!目标…目标库伦!重复,目标库伦!预计…预计一小时后抵达!”
轰!
这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指挥部炸开!
“什么?!”一个参谋失声惊呼,“鬼子飞机?!一个小时?!”
“操!狗日的急眼了!”另一个参谋一拳砸在桌子上。
“司令!必须立刻通知城里部队疏散隐蔽!还有防空!我们的高炮阵地还没完全展开!”参谋长叶枫脸色铁青,语速飞快。
楚天鸣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瞬间扫过指挥部里每一个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电报机那催命般的嘀嗒声。
一小时!最多一小时!鬼子的飞机就要来了!
而城里,赵铁柱和他的先锋部队,还陷在那条死亡街道里,跟伪军逐屋逐巷地争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血!
“给赵铁柱传令!”楚天鸣的声音冰冷,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不惜一切代价!半小时内!必须给我拿下前面两个街区!建立稳固防空阵地!否则…”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就等着给天上的鬼子当活靶子吧!”
“还有!”他猛地指向通讯兵,“立刻启动所有防空预警!高炮阵地给我玩命地展开!告诉所有部队,鬼子飞机要来下蛋了!不想被炸成渣的,就给老子快点!”
命令像惊雷一样传了下去。
指挥部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地面的绞肉机还没停,天上的死神,已经张开了翅膀!
赵铁柱的步话机里,传来后方通讯兵那几乎变了调的嘶吼,背景是刺耳的警报声:
“柱子哥!紧急命令!鬼子飞机!关东军的飞机!一个小时后到!司令命令!半小时!必须拿下前面两个街区!建立防空阵地!否则…否则全他妈得完蛋!”
“什么?!”赵铁柱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