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凌海市的第一场雪宣告了漫长冬日的到来。
从宏观角度上说，今年对于全华国人都是惊涛骇浪的一年。
可从微观层面，微到一个北方小镇才十一岁的女孩身上，今年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年。
苏橙冉理了理身上洗到有些微微发白的校服，像往常一样笑着走进了家门。
“奶奶！我回来了！”
可往日里会笑着走过来给她拿书包，催她赶快洗手吃饭的奶奶今日却只是一脸肃穆地坐在餐桌旁。
从奶奶脸上的皱纹走向，苏橙冉看得出来她很生气。
“奶奶，你怎么了？”
苏橙冉放下书包，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苏奶奶站起身，平日里瘦削佝偻的身子在此时显得无比有威严。
她指着苏橙冉吼道：“苏橙冉！你老实交代，你今天跑去哪儿了？”
苏橙冉不安地捏着衣角，低下了头：“我去学校了啊……”
“好……好！”苏奶奶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哽咽，她别过脸去，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章老师和我打电话说，你请了三天病假，问我你的病要不要紧……”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你现在不仅逃学，你还学会说谎了。”
“奶奶老了，管不了你了……”
苏橙冉小脸倏地一下变得惨白，她连忙跪下，握住奶奶粗糙的手：“奶奶，我错了！您别这么说！”
眼瞧着奶奶还是不说话，苏橙冉纠结再三，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略显艳俗的玫红色小荷包。
她把荷包塞进奶奶手里：“奶奶，这是我这几天卖废品赚的钱，已经有两块五了。”
“马上又要过年了，我便想着攒点钱，到时候去买一斤肉，好让您补补身体，我不是故意骗您的！”
苏奶奶一听这话，顿时又气又心疼。
当年苏橙冉父亲下岗后没多久就染上了赌博，说是投资，把家里的钱全赔进去了后，还把房子也给卖了。
但利滚利滚利，窟窿越来越大，眼瞧着走投无路，他不管怀胎八月的老婆，也不管年近五十的母亲，选择了从二十层高的金融大厦一跃而下，草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是死了，但债还得还。
苏奶奶掏空了家里的一切，最后只剩下这间当年单位给她和丈夫分配的婚房，才勉强还上了钱。
而苏橙冉出生不到三个月，她的母亲偏偏说要南下，去追自己的歌星梦，而后一走了之，再不曾有过一封来信。
五十多岁的苏奶奶每天打三份工，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苏橙冉拉扯到今天。
家里平日里不见荤腥也就算了，苏橙冉一年到头都是这一身蓝白校服，逢年过节都买不起一套新衣服。
苏橙冉倒也不在意这些，她会笑着和苏奶奶说，奶奶亲手缝的毛衣也很暖和，不需要那些什么大衣棉袄。
苏奶奶轻轻抚摸苏橙冉在冬日因寒冷略微泛红的小脸，坚定道：“冉冉，你记着，没有什么比读书更重要。”
“你眼里如果只有这两块五，你便不知道日后自己会错过多少。”
“冉冉，你答应奶奶，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放弃读书，你能做到吗？”
苏橙冉看着奶奶那双因为常年在昏暗的烛火下替人缝补而略显浑浊的双眼，握紧奶奶的手。
“奶奶，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逃学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的。”
“奶奶……”
……
“苏橙冉！苏橙冉！”一声怒吼让苏橙冉从梦中惊醒，她倏地抬头，对上了章老师冒着怒火的双眼。
章老师拍了拍她的桌子：“苏橙冉，你怎么回事？是我的课你不需要听了是吧！这两天怎么总是睡觉？！”
一旁的同桌薛东幸灾乐祸道：“苏橙冉还是个要奶奶哄睡的宝宝，梦里都哭着喊奶奶呢！”
苏橙冉回头瞪他，扯过他的衣领，就给了他肚子一拳。
薛东吃痛，立马就扯着苏橙冉的马尾辫，要和她打起来。
章老师连忙把两人拉开，吼道：“上课时间，你俩像什么话！”
话音刚落，令人悦耳的下课铃响起，章老师瞥了眼嘴角上扬的薛东：“你！去门外站十分钟，到上课。”
薛东顿时成了个苦瓜脸，垂头丧气地走向门口。
看着一脸不服气的苏橙冉，章老师叹了口气：“橙冉，和我到办公室一趟。”
待苏橙冉随章老师离去，教室里才顿时热闹了起来。
“我去！班长都会打人了，前所未闻啊！”班里出了名的惹事精徐圆笑开了花。
他的妹妹徐彤安给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是薛东太过分了！明明知道冉冉奶奶……还说这种话！”
小小年纪就已经戴上四百度眼镜的方明也不禁点头：“马上期末考了，班长这样我有希望这次得第一。”
徐彤安没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你这和趁火打劫有什么区别？”
方明挠挠头：“可个个学期第二名也是很难受的，这可能是小考前我最后的机会！”
副班长蒋志云擦完黑板走下来，朝他们挑了个眉：“别扯这些了，你们说冉冉接下来怎么办啊……”
徐园朝四周望了望，伸开双臂将他们围起来，低声道：“我打听了一下，撞人的那家伙有点背景，要是有点良心可能和班长私了给点生活费，要是没良心拖着这事，也没人管。”
徐彤安眉头紧皱：“什么人啊！这么猖狂！”
徐园撇撇嘴：“市里来的，听说要给咱们镇新修三间小学，镇长都乐开花了，咱们惹不起的。”
蒋志云思索一番，喃喃道：“他都投资修学校了，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也许车祸是个意外，冉冉会得到相应的补偿。”
方明推了下眼镜，拍拍他的肩膀，无奈道：“副班，有句话说得好，金钱不是万能的。”
蒋志云把他的手从肩上抖下去：“我只知道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徐园和方明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句话。
怪不得班长烦你呢！
……
办公室里，章老师担忧地看着脸上都没什么血色，仿佛风一刮就能倒的苏橙冉。
她握住苏橙冉消瘦的小手：“橙冉，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你的路还很长，你的奶奶在天之灵，也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苏橙冉面色平静，她的眼泪已经在奶奶下葬那天哭完了。
“老师，我没事，我就是有些累，我之后不会再在课上睡觉了，您放心吧。”
她越是这个样子，章老师就越是担心，好好的一个苗子，她可不能放任苏橙冉就这么自暴自弃下去。
刚想再劝慰一番，有人敲了门。
“哟，巧了！章老师，校长正好让你带苏橙冉过去一趟。”
章老师起身，走过去小声问道：“李主任，是什么事啊？”
李主任看了眼双眼无神，像失了魂一样的苏橙冉，凑到章老师耳边道：“戴先生来了，你懂的。”
章老师瞬间了然。
戴南书，撞死苏橙冉奶奶的人。
她微微点头，朝李主任道了声谢，走过去牵起苏橙冉的小手往校长室走去。
“橙冉，记着，越在深渊时越要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要在一件无路可退的坏事中，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别的孩子我不会和她说这些，但老师知道你聪明，你应该能理解老师的意思。”
苏橙冉抬头，看着身旁这个一向刻板严肃的老师。
她心下一沉，羽睫轻颤，最终低声应了一句。
“我明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