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惊心动魄的问道之争,终究是落下了帷幕。
丰阴涧的幽暗潭水,重新恢复了万古不变的死寂。
可整座天王山脉,却与往日不同了。
空气中弥漫的灵气,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浓郁,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薄雾,在山林间缓缓流淌。
山涧旁一株不知名的野草,竟在秋风中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林间沉睡的精怪们,纷纷从酣眠中被那股温润而磅礴的生机唤醒,迷茫地探出头,贪婪地吮吸着这突如其来的馈赠。
盘踞于山巅之上,那座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大阵,气息也变得愈发雄浑、沉重,每一次呼吸般的运转,都让群山为之俯首。
臧符峰顶,老旧祠庙之内。
一袭墨裳的柳相,重新坐回了那张冰冷的石桌后。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枯禅老僧坐化后,一身精纯的佛法修为与毕生宏愿,并未消散于天地,而是化作了一股磅礴而温和的气运,被大阵尽数汲取,最终汇入了那份沉寂已久的大渊遗留气运之中。
如锦上添花。
枯禅的佛法,则是为众生求慈悲,愿以己身填无边苦海。
柳相的指尖在石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心神之中,无数条因果脉络交织,飞速推衍。
此番问道,胜得不难。
可这份胜利,却远不止是赢了两个八境修士那么简单。
它让他更直观地触碰到了这方天地最顶尖的另外两条路。
时机,越来越近了。
柳相抬起眼,望向丰阴涧的方向,一道无声无息的念头,已然跨越了千山万水,落入那方幽暗的洞府之内。
潭水之畔,盘膝而坐的白芷,身形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没有半分迟疑,素白的身影缓缓站起,对着臧符峰的方向,遥遥一拜。
随即,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朝着山下的荣昌镇而去。
祠庙内,柳相收回了心神。
抬起手,在身前的虚空中轻轻一抹。
一面水镜,悄然浮现。
镜中景象,并非外界山河,而是一片混沌的虚空。
在那片虚空中,漂浮着二十余个大小不一、明暗不同的光点。
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刚刚被大阵从不知名处接引而来、身负些许气运的凡俗魂魄。
是新一批的“种子”。
柳相静静地看着这些光点,像一个最挑剔的农夫,在审视着自家田地里新长出的禾苗。
他的视线,在其中两个最为璀璨的光点上,多停留了片刻。
一个,光华内敛,纯粹剔透,如一块未经雕琢的无瑕美玉,静静地悬浮着,周遭的光尘都仿佛被其安抚,变得温顺起来。
另一个,则锋锐无匹,光芒吞吐不定,隐隐有金戈交鸣之声传出,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宝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破鞘而出,斩裂这片混沌。
又是两个好苗子。
柳相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伸出两根手指,对着水镜轻轻一划。
镜中那二十四个光点,便被一条无形的线,精准地分成了两拨,每拨十二个。
那块“美玉”与那柄“宝剑”,被分在了不同的两边。
他已经想好了这些种子的去处。
一半,归补天教。
另一半,留给截天宗。
他甚至懒得亲自传讯,只是将这水镜的景象,同时投射到了千万里之外补天教与截天宗各自的山门内。
“大白蛇,大白蛇。”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柳相的思索。
钱梨不知何时已从他的肩头跳到了石桌上,正踮着脚,努力地伸长脖子,好奇地瞅着那面水镜里的光点。
“这些亮晶晶的,又是什么呀?是萤火虫吗?可萤火虫没有这么亮。”
“是新来的孩子。”
柳相伸出手指,宠溺地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指尖触感温热。
“新来的孩子?”
钱梨歪着头,乌溜溜的眼珠里满是好奇,她绕着水镜飞了一圈,凑近了看。
“他们怎么都一动不动的?是在睡觉吗?大白蛇,我们能跟他们玩吗?”
“现在还不能,他们还没睡醒。”
柳相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难得的耐心。
“等他们睡醒了,有了手脚,长了鼻子眼睛,你就可以去找他们玩了。”
“哦……”
钱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回到柳相的手边,小声问道。
“那……那他们也会像米月一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都不回来吗?”
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失落。
她还记得那个喜欢吃橘子、笑起来很好看的读书人。
柳相抚摸着她脑袋的动作,顿了一下。
石桌上的气氛,似乎也因此而凝滞了片刻。
半晌,他才轻声开口。
“会。”
钱梨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肉乎乎的腮帮子都耷拉着。
“为什么呀?这里不好吗?有吃不完的梨子,有暖和的太阳,还有大白蛇你陪着。为什么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呢?”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路?”
钱梨更不解了,她指了指祠堂外那条通往山下的小径。
“路不就在脚下吗?想去哪里,走过去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走那么远,走到回不来呢?”
柳相看着小丫头那副认真苦恼的模样,忽然笑了。
收回手,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却没有喝。
“此路非彼路。”
他想了想,换了个小丫头能听懂的说法。
“你是一朵梨花,对不对?”
“对呀!”
钱梨挺起小胸膛,很是骄傲。
“那这些光点,现在就是一颗颗种子。你说,是把种子一直放在装种子的布袋里好,还是把它们种到土里,让它们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好?”
这个问题钱梨懂。
“当然是种到土里好啦!待在布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多没意思!种到土里,就能喝水,能晒太阳,还能长得很高很高!”
“就是这个道理。”
柳相的声音温和了几分。
“他们的路,就是从一颗种子,变成一棵大树的过程。这个过程,可能会遇到狂风,可能会遇到暴雨,可能会被虫子咬,也可能会因为土地不够肥沃而长不高。但只有经历了这些,他们才能真正长大。”
“而这座天王山,就是他们的布袋,太安逸了,养不出参天大树。”
钱梨听得入了神,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的小脑袋瓜里,又冒出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大白蛇,那我呢?”
她飞到柳相的面前,与那双深邃的眸子对视着,紧张地问。
柳相看着她,那双看惯了万古沧桑的眼睛里,漾开了一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钱梨的额头。
“你不一样。”
“他们是种子,需要去寻找自己的土地。”
“而你,不是种子。”
柳相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祠庙里。
“你是这棵老树上,开出的第一朵花。”
“风雨会落在你的身上,但根,永远在这里。”
“你的路,就在这方寸之间,却能看到最远的风景。”
“所以,无论他们走到哪里。”
“这大山,都会看着他们。而你,会陪着大山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