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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

荀贞被高素拽着出了乡寺的门,笑道:“子绣,我现在还不能去你家。”

“为何?”

“今来上任,下车伊始,三老、孝弟、力田皆长者,乃乡人父兄,不可不拜访。”

乡三老和里父老一样,都是本地民众的精神领袖。“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率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不过和里父老不同的是,乡三老虽也是民举,不算国家官吏,却有官印,并且用的是正方印,规格要比有秩高。有秩用的也才不过是半通印。

乡三老的基本职责与里父老一样,都是“掌教化”,“为众民之师也”,有些具备一些学识的还会在乡间授学,“教诲后生”。

此外,其职还有“解讼理怨”。“听讼”本是乡蔷夫的工作,但因乡三老多由德高望重者为之,其半民间的身份,较之乡蔷夫也更具亲和性,所以乡民们如有纠纷,常不寻蔷夫,而找三老。

另外,又有和乡蔷夫一起参与祭祀之责。逢上久旱雨涝之时,郡县常会令乡蔷夫与乡三老祭祀上天,以求风调雨顺。

孝弟和力田两职是乡中独有。“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力田,为生之本也”。孝弟就是孝顺父母,善事兄长;力田就是勤於耕作,安守本业。乡三老是每个乡都有,孝弟和力田则是按户口设置,有的乡有,有的乡没有。本乡是大乡,此两员皆全。

乡三老、孝弟、力田乃是由朝廷所立之道德楷模,为促进教化,朝廷给了他们很高的地位、诸多权益以及褒奖。在设三老之初就规定“勿复徭役”,前汉至今历代对此三员的赏赐连续不断,包括赐田、赐帛、赐爵、赐钱、免租等。武帝“喻三老、孝弟以为民师”,非常尊崇。

此三员,特别是乡三老因其卓然的地位,在乡间有着很强的号召力,也因此,上至郡守县令,下到蔷夫里长,每有新任者,大多都会在第一时间与他们见面,一来表示谦和,尊敬父老;二来,比如郡守县令也可借此问当地习俗风情,百姓疾苦。郡守县令的官位高,可以召见,蔷夫里长的职位低,且平时之工作更需多倚仗乡三老的合作,往往就会亲自上门拜访。

荀贞是个外乡人,来本乡任职,在日常工作上更需要得到乡三老的配合和支持,因此他绝不敢大意,绝不会“未见长者,先去饮酒”。

高素知劝他不住,悻悻说道:“你要去见三老?……,我可不陪你去。你自己去吧,我回家等着你。快一点!莫让酒肉热好,再又凉了。”

他在乡中为非作歹,名声很差,乡三老没少训斥他,当然不肯主动上门找骂。不过因三老的威望很高,他虽厌烦其人,倒也没有口出恶言,加以辱骂。

荀贞心知肚明,晓得他不愿去的缘故,也不勉强,笑道:“好!”为表敬重,先又回寺中脱下常服,换上官衣,叫程偃领路,与文聘、许仲、小夏、小任等人一块儿前去,一边走,一边回忆本乡三老的资料。

本乡三老姓宣名博,今年五十六岁,年轻时求学阳翟,从师郭家,学过律法。——阳翟郭氏乃法学名家,以明律显达,世代传习法律,其族中只出任过廷尉者就有七人,天下知名。

他苦学多年,学有所成,任过县决曹史,“主罪法事”,在任期间,平了不少冤狱,县乡称颂。后因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又见升迁无望,前几年乃辞官回归乡里,被乡民举为三老。

程偃是个地头蛇,熟门熟路,带着荀贞等不走大道,穿行小路,经过两三个里聚,来到一个里外。荀贞举目观瞧,见里门上挂一横匾,上写“养阴里”三字。

里监门在塾室内看见了他们,从席上跳起,穿上鞋子,急忙出来,趋拜相迎。——荀贞一身官衣,带青绀绶,配半通印,高头骏马,数人相从。这里监门虽不认得他,也知必是一个少贵吏员,拜倒在地,伏头说道:“小人养阴里监门,拜见贵人。”

“起来吧。我乃本乡新任有秩,今日上任,前来拜访三老宣父。”

听得是本乡新任的有秩,那里监门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这才起身,低眉呵腰,说道:“前日谢君走时,令人传谕诸亭、各里,说君不日即来,命小人等拥慧相迎。本想着君还会再过几日才来,不意今天就到了!谢君离任,乡民如群羊失主,无不惶然,不知相从,在闻君将来后,方才神主渐定,尽皆翘足相待,盼君早至。今君来也,乡民之幸。”

荀贞颇觉诧异,打量这里监门,心道:“一个监门竟有如此文辞?”问道,“你读过书么?”

“年少时读过乡学,后宣父辞官归里,教诲后生,小人慕父德学,遂从学至今。”

“噢!原来你是宣父的弟子。”

“宣父门下数十百人,弟子只十人耳。小人思钝愚笨,勉附骥尾为一门生而已。”

“亲授业者为弟子,转向传受者为门生”。弟子是亲传,门生是再传。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门下弟子多时,做不到每一个都亲自面授,便只能再由弟子来代师授课。大儒郑玄最初投学拜入马融门下后就是“门生”,三年没有见过老师的面,只能听其弟子转相授业。

荀贞啧啧称奇。他对宣博的了解只限於其人经历,对其学问并不清楚,既然碰上了他门下的门生,便决定和这里监门多聊几句,问道:“你在宣父门下都学了什么?”

“父从师阳翟郭氏,精通《小杜律》。小人首学者便是此律。”

《小杜律》是阳翟郭氏的家传。所谓“小杜”,是和“大杜”相区分的。前汉武帝时杜周、杜延年父子先后任廷尉、御史大夫,皆明习法律,时人称杜周为大杜,杜延年为小杜。此父子二人皆有律学传世,杜周所传是《大杜律》,杜延年所传即《小杜律》。

“律”和“令”虽并称“律令”,但并不相同,是两种不同的法典。“律”是禁止法,是对犯人的惩戒法,是刑罚法典;“令”是命令法,是行政法,是非刑罚法典。和“令”相比,“律”的权威性更高,更绝对,稳定性也较好,不容易变。

“律令”虽是面对全天下人而定下的行为规范,但“律令”本身不会执法,执法者人也。是人就有不同,或宽仁、或严苛,“治狱有宽严”,即所谓“罪同而论议”。同一个罪行,所欲活就“附生议”,所欲陷就“予死比”。律令的比附解释不同,传习便呈现分歧,遂有“章句”。

“章句”即“离章析句,求义明理”,本是读书人阅读古籍的一种分析方法,如《春秋》有《公羊章句》、《谷梁章句》。借用到律学上,便出现了律章句,采用训诂学的方法分析汉律,阐发法制,《大杜律》和《小杜律》就是这样产生的。

汉承秦制。有汉以来,对律法非常重视,前汉武帝“外儒而内法”,宣帝认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不可“纯任德教,用周政”。入本朝以来,虽儒家的学说被传播得越来越广泛,但律法的地位仍十分重要,许多的律法名家都世代以明律法而出仕高官。

特别颍川这个地方,春秋属郑,后归韩,又成为韩国的都城和主要势力范围,从郑国时的子产铸刑书、立法制,到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再到韩非集发家思想之大成,又及汉初的郡人贾山、晁错、韩安国等极力推崇刑名法术,从而形成了“高仕宦,好文法”的社会风气,不少家族都是世代习律,阳翟郭氏、长社钟氏便是其中翘楚。

也因受这风气的影响,颍阴荀氏虽是儒门,是以儒学传家的,但当年荀贞从荀衢读书时,也学过律法,读过《大杜律》、《小杜律》,虽谈不上精研,只是泛读,但对其也大略了解,当下随便举了个案例,让这里监门来按《小杜律》来分析断案。

里监门稍一思考,侃侃回答,虽无新意,但断案本就不需出新,只要中规中距、公正平允就行。荀贞越发惊叹,又问道:“《小杜律》之外,你还学了什么?”

“父亦通《诗》,擅隶。小人皆有学习。”

“噢?你学过《诗》?我且再考你一考,‘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何篇?是何意也?”

“出自《卫风》,意为淇水曲处,绿竹美盛。谦谦的君子在这里努力苦读,提高自己的修养,就像切磋琢磨骨角玉石一样。”里监门说完了,下拜谢道,“谢君勉励!……,小人以微蔑斗筲之身,能得良师,幸甚至哉!必从君言,如此君子,如切如磋。”

荀贞笑道:“我以美言赠你,你不可没有回报,以何报之?”

“君下车伊始,先拜三老,其德也高,小人无以为报,愿君能早日‘鹤鸣於九皋,声闻於天’。”“鹤鸣於九皋,声闻於天”也是出自《诗经》,本意是形容乡野贤士的。里监门用在此处,明显是善祷善颂,祝愿荀贞能早日名扬天下,升迁府台。

荀贞哈哈一笑,点了点他,说道:“你这是在祝福我?还是在告诉我,你的老师是乡野大贤?好一个一语双关。……,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时尚。”

“时尚?”荀贞嘿然,心道,“这名字起得好。”笑道,“你头前带路,引我去拜访汝师。”随在里监门后,入了里门,往里中走,他暗自想道:“一个门生就有此等学识,那么那‘十弟子’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宣博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

1,三老和祭祀。

祭祀本就和宗族有关,战国时“西门豹治邺”便是一个生动的例子。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长老曰:‘苦为河伯娶妇,以故贫。’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

三老不是祭祀的主持,但是却能因祭祀而征收赋税。不过在两汉,这个情况有了变化。从西汉开始,一再限制三老的权力,虽依然尊崇之,但实际上却将其单纯地定位在了“教化”的角色上,再无任何实权。不过,仍保留了其参与祭祀的地位。

2,孝弟、力田。

此两职之设始自高后,“初置孝弟力田二千石者一人”。到文帝时,改为在地方按照户口设置,使其走下了庙堂,深入了民间,更好地将教化工作落实到帝国的每一寸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