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出选择了么？”
声音刚落的瞬间，宛若迷雾被大风吹散，寂静的世界一下子透亮起来
迷茫的洛临辰彻底清醒过来，他用力拉伸双手挣扎着，但那锁链紧缚的重感仍在，即使他拼尽全力也无法摆脱。耳旁传来钢铁晃动的沉闷声响，他的手腕被扯得鲜血淋漓
白发女孩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表情如同海面上的浮冰般平静，像是在看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无谓地用身躯撞击着坚硬的牢笼
“临辰，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还记得我上次对你说过的话么，他们只是来找你的”
“需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只有你”
这句话仿若冰水淋头，洛临辰忽地冷静下来，他停止挣扎，无力地垂下手臂，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流落在地，融入沉重的地毯内部，浸润着轻柔的棉绒
“让我回去”
洛临辰抬起头，深色的眸子望向白发女孩，他用尽全力挤压着喉咙里仅剩的那点声音，继续说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回去”
“让你回去可以，但是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去有用么？”
白发女孩表情认真，湛蓝色的眸子凝视着他，红润朱唇里吐露的话语也带着清晰的冷意，宛若冬日降临，溪流冰封
洛临辰闻言愣住了，胸口处传来一阵疼痛，先前被子弹贯穿的感觉又浮现出来，像是在嘲弄他的无能为力与自以为是
现在的他，回去有用么？
他不是星辉，他没有星灵，没有万众瞩目的权势，也没有斩断一切的力量
他只是洛临辰，一个没有任何光环的、普普通通的高中生
“你后悔么？”
白发女孩冷声问道
“如果当初没有意气用事，你仍然会是洛家高贵的少主，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权势和力量，可以将身边所有在乎的东西全部紧紧握在手中，没有任何人敢忤逆你的意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软弱的躲在别人为你构筑的虚假幻梦里，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一切尚好，而真当幻梦破碎的时候，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消失，什么都做不到”
“懦夫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即使侥幸得到，也会被他们亲手打碎，世界的法则就是这般残酷，在放开手中的剑后，你该拿什么来保护那些珍视的事物？又该拿什么去坚守那些许下的诺言？”
“你后悔么？”
白发女孩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冰冷，连带着窗外的晚风都染上了冰海的寒意
胸口处传来的疼痛感愈演愈烈，令洛临辰几乎无法呼吸，他忽然想起上一次来到这里，白发女孩也问过他有没有后悔，当时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如今却没有了那时的坦诚
这还真是……讽刺啊
“临辰，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做出和那时一样的选择么？”
白发女孩问他的语气严肃而认真，仿佛这真的是一件可以实现的事情
脑海中无数异样的声音同时响起，洛临辰头痛欲裂，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缓缓下沉，意识像是坠入了黑色的海底，看不见的幽灵伸出骨爪拉扯着他的四肢，要将他拖入深渊尽头
“临辰，你现在还不能回去”
“因为你还没有弄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白发女孩向前走了几步，雪白长发微微晃动，看向洛临辰的目光深邃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将那颗脆弱心脏的每一寸都扫视彻底
她举起一只手，随意地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音兀自响起，随后洛临辰的身边应声凭空出现几面镜子，像是鸡蛋的壳一样包围住了他
“你要想好，你必须要想好”
白发女孩抬手一挥，一面镜子随之亮起，其中有着清晰的画面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幽暗的房间，瘦小的男孩被拘束在手术台上，像是被囚禁在茧里的蚕。灯光苍白晃眼，金属器械闪动，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着鼻腔，周遭响起惊讶赞叹的人声，像是饥饿许久的魔鬼在称量珍稀灵魂的价值
不知多久过后，灯光黯淡，器械关闭，人声散去，精疲力尽的男孩从手术台跌落在地，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缓缓向着屋外走去
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布满了铁门覆盖的房间，头顶的细白灯管坏掉了，男孩摸着黑走到了尽头，在一扇门前站了许久，直到气息完全恢复，他才敢伸手敲着门
听到动静后，房门立马被打开，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扑进了他的怀里，满脸欢喜地喊着哥哥
画面到此为止，镜子破碎开来，碎片凭空消失不知所踪，仿佛从未存在过。洛临辰仍是愣愣地看着，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为了生活下去，被人像玩具一样肆意摆布，没有尊严，你愿意么？”
白发女孩轻叹一声，语气满是悲戚
她再度挥手，第二面镜子也随之亮起，里面是漆黑的夜晚，暴雨滂沱，月亮被阴暗的云层挡在身后，像是霓虹灯光倒映向天际的幻影
大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将地面上那些蔓延开来的暗红色血迹冲刷掉，一个脸上长满了尖锐黑色晶块的男人闭上眼睛，脸上表情安静，躺在鲜血与雨水制成的棺材中
在他身旁的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一身黑色长风衣，尺码有些宽大，胸口处绣着带有火焰印记的徽章
男孩低着头，头发也被雨水打湿而垂落下来，深色的眸子隐藏在黑夜之中，像是幽暗的古井一般深不见底，他右手拿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锋利长剑，雨滴从他的手顺着剑身滑下，与剑尖的血迹混杂在一起，滴落到地面垒积的水坑里
男孩缓缓仰起头来，任由雨水洗刷着他的脸庞，像是一只被暴雨淋湿羽翼的乌鸦，正在无声地发出哀怨的悲鸣
“这样呢，为了获得权力，甘愿被人当作没有感情的兵器，没有自由，你愿意么？”
洛临辰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深色的眸子黯淡无光，宛如夜幕，像是沉沦在阴谋与诡计交织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白发女孩第三次挥手，第三面镜子跟着亮起，里面是江阳中学的辞樱路，粉白相间的花朵盈满了枝头，芬芳恬淡的花香从四面八方涌来，连带着还有女孩发间的茉莉清香
洒满阳光的前方，身穿校服，束着马尾的漂亮女孩，双手背在身后，正弯着腰看向他，嘴角勾起间笑容明媚温柔，好像比满路的樱花盛开更加闪耀
洛临辰缓慢地伸出手，似是想要触摸女孩的脸庞，可那无形的锁链限制了他的动作，他不顾手腕的疼痛，紧咬着牙继续前伸，但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的霎那间，镜子破碎开来
一切重归于无，恍若镜花水月，洛临辰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开始无言地颤抖起来
“还是说，你更想要逃避曾经的自己，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平凡与宁静？”
所有的镜子都破碎了，白发女孩站在清冷稀疏的月光中，眼神郑重地望着他,“临辰，很久之前，我就告诉过你的，炼金术的原则是等价交换，从你决定踏上这条路开始，一切便没有了回头的可能”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人若是想要获取什么，就要做好失去什么的觉悟”
“你做出选择了么？不能再犹豫下去了，在一切还有机会挽回之前”
获取、失去、觉悟
选择、犹豫、挽回
洛临辰很想出声说话，但他的喉咙就像被润湿的棉花堵住一样，呼吸间是粗重的喘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剩下痛苦的呜咽声，像是濒死的困兽在啼血哀鸣
白发女孩继续说道，“临辰，做出选择吧，你的每一次选择都代表着全新的未来，把那些获取到的紧紧掌握在手中，而那些失去的则要通通忘掉，这样才是对的，不是么？”
“选择本身对你来说并不困难，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做好承担代价的准备，以往在孤儿院，在洛家，你都想清楚了，但这一次在江城，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临辰，听我说，就像他们为你承诺的那样，现在是你人生中最为关键的时候，你可以选择重新握住利剑拿回从前的权力，也可以选择就此安稳度日保持现在的平静”
“昼夜会交替，四季会轮回，但命运给予的机会只有一次，临辰，当你做出选择后，就意味着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没有找回来的可能了”
权力、平静、代价
交替、轮回、命运
此时洛临辰身处的世界好像也化作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许多笔画简单却又含义复杂的名词变成锯子，将这面镜子切割成了不均匀的许多块，连带着他的身体以及灵魂也被切成了许多块，其中有他的过去，也有他的现在和未来
清亮透彻的玻璃折射出冷冽的寒光，锋利坚硬的碎片滴落下鲜红的血珠，洛临辰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或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没有触目惊心的喧嚣，有的只是思绪归于尘土的宁静
“洛临辰”
宁静之中，有人在轻声喊他
洛临辰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但眼前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可能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洛临辰，你不是说过，答应好的事情，一定会办到么？”
宛若起死回生，洛临辰猛地回过神来，他再度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蔚蓝的天空，他躺在柔软的云朵里，轻盈的微风将他裂成碎片的身体一点点聚回，拼凑出了原来完整的模样
“我眼中的洛临辰，一直都是个很厉害的人啊，所以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吧？”
“我相信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么？”
突然间风声呼啸，身下的云朵被火焰烧成了灰烬，上方天空坠落，刺目的白光像是白色的雨一样轰然洒下，世界开始动荡起来，宁静祥和的幻境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残酷可怖的现实
“林若依……林若依！”
“林若依还在那，我要回去，我必须要回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回去”
“就像她不会丢下我一样，我也绝对不会丢下她，因为我……答应过她的”
月亮洒下的光圈里，白发女孩静静地站着，白色的裙摆被窗外的风吹起又落下，像是一朵遗世独立的莲花悄然盛开。她看着身前发出梦呓的洛临辰，许久都没有说话
偌大的星月阁又寂静了许久，最终白发女孩轻声叹了口气，语气却并不悲凉，反而满是欣慰
她缓缓走近洛临辰，跪下身去，接着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男孩的头，动作温柔而认真，像是母亲在安慰做噩梦的孩子
“临辰，其实你会怎么做，我早就知道，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笨蛋，一旦拥有过什么，就绝不会再轻易放下，这是你生的执念，也是死的缘由”
白发女孩说着笑了起来，“我听见你的答案了，既然你已经做好承受代价的觉悟了，那么就勇敢地去践行属于你的道路吧，相信在路的尽头，一定有你所期待的春暖花开”
“但是啊，临辰，你这次的选择将会彻底改变未来，总有一天，你终要面对那些逃离不了的命运，希望那时你仍然不会感到后悔，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却是注定会发生的结局”
“这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到底有没有意义呢？”
白发女孩再次轻叹一声，随后不再犹豫，她伸出白皙如玉的小手，握住了洛临辰的右手，像是温暖的海洋包围了男孩
肌肤相触的瞬间，洛临辰背后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那声响低沉悠扬，裹挟着难以言语的哀怨愤慨，与其说是某种生物发出的叫声，不如说更像是一首曲调悲怆的钢琴曲
周遭的空间也因这声吼叫开始崩坏颤动，玻璃窗和书柜摇摇欲坠，青铜挂钟指针乱晃，观星塔外围绕的星轨也跟着转动起来，连带着折射的月光也从一切可行的方向透露进来，照亮了整座星月阁
借助清亮的月光，洛临辰背后的景象清晰显现，一面巨大到仿佛横跨整座星月阁的镜子凭空而立，一头银色的巨龙身处其中，躯体像是山岳一般庞大，身上的鳞片闪着幽暗的光泽，恍若某种只存在于神话中的太古凶兽
巨龙只露出了上半身，下半身好像卡在了看不见的深渊中，无法动弹，而且它的脖颈和双爪都被沉重的黑色锁链所禁锢，于是它只能瞪着恒星般的竖形瞳孔直视着这边
只是此时巨龙右爪上的锁链有了松动的痕迹，所以它才会对着这边发出吼叫，那是宠物看到亲近的主人归来的欢呼，也是困兽即将脱离牢笼控制的狂喜
黑色的男孩跪倒在地，银色的巨龙垂下头颅，这一幕似乎有着奇异的重合，仿佛白发女孩只要再做出下一步动作，巨龙右爪上的锁链就会彻底断裂，所有的一切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但白发女孩只是缓缓抬起头，仰望着男孩身后那座雄伟的山岳，轻声说道
“安静”
宛若君王下达诏令，世界给予了回应，一瞬间吼叫声骤然停息，周围的一切重回寂静，只剩下窗外风过林梢的沙沙声响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没有完全苏醒，就算只承受一部分的力量，也有失控的可能”
“所以我们还要再等等，等到他真正苏醒的那天，便是启示的降临之日”
魁梧的巨龙望着渺小的白发女孩，张开嘴巴发出了一声轻吟，似是在回应她的话语
“真乖，比他听话多了”
白发女孩轻笑着说道，然后她低头看向身前的男孩，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湛蓝色的眸子里有着些许怜惜的情绪
她闭上眼睛，轻启朱唇念诵着什么，听起来像是古老深奥的箴言，玄妙莫测的音节晦涩难懂，但能清晰的感受到那蕴含其中的神圣与庄严，恍如神谕
白发女孩睁开眼睛，这一刻在她湛蓝色的眼瞳里，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消失不见，变得清净透亮起来，微光闪烁间像是莹亮瑰丽的绚彩琉璃
她握着洛临辰的手微微发力，银色的光芒从四周汇聚而来，化作丝线缠绕住了洛临辰的手腕，像是给他画上了什么奇妙的印记，手背处有着浅淡的光亮透过丝线散发出来
丝线散去的瞬间，如同某个古老仪式的开关被启动了，暖流涌动一般的磅礴力量填满了洛临辰的右臂，紧接着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沉重有力的心跳宛如战鼓敲击，连带着他体内流淌的血液都开始燃烧沸腾起来
而在镜子里面，银色巨龙右爪上的锁链也破碎开来，它用力挥舞着右爪，扬起又落下，起伏之间尘土飞扬，荒野龟裂
洛临辰睁开眼睛，此刻他的眸子已经不再是黯淡的深色，而是纯净的银色，明亮的像是银色的熔岩在其中流淌，灿若繁星，璀璨夺目
他缓缓站起身，抬起右手，一个蓝色的印记显现而出，纹路交错间忽明忽暗，这是被称作星纹的烙印，于是连接的桥梁在此刻重建，庞大的星灵之力喷涌而出，名为星辉的伟大存在再度活了过来
如同献祭的仪式一般，名为洛临辰的少年杀死了自己，换取了从天国降临的天使新生……或许曾经的星辉从未离去，他只是沉睡在某个普通高中生的身体里，等待着重临之日
“虽然只有一部分力量，但作为这部剧目的开场来说，已经足够了”
“临辰，欢迎回来”
“这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星辉，真正的……王”
看着洛临辰发生的变化，白发女孩轻声呢喃，随后她勾起嘴角，脸上浮现出让月光失色的娇美笑容，欣喜得像是找回了失传已久的宝藏
洛临辰循声看向白发女孩，眼前忽然有无数片段闪过，最后只剩下她人间绝色的俏丽容颜，这时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感到熟悉了，因为十二岁那年观星塔的相遇并不是初见，而是久别重逢
“你究竟是谁？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不是说过了么，我是属于你的月亮啊”白发女孩闻言勾起嘴角，眼眸含笑地说道，“星星和月亮，当然是在夜晚来临的时候认识的”
“临辰，你该回去了，这份力量只是短暂的加护，并非没有限制，你要抓紧时间”
“去找她吧，她还在那里等着你，她是你在这宇宙里，找到的最契合的星星，只要她还在，你就永远不会迷失了方向”
白发女孩向前走近洛临辰，随后伸出手一把抱住了他，那熟悉的淡淡清香传来，让洛临辰想起了两年前彼此诀别的那个夜晚，亦或是什么更加久远的时候，久到岁月轮换，夜尽天明
她熟练地踮起脚尖，让嘴唇贴近男孩的耳边，轻声说道，“临辰，我要去那……世界上最美好的，春暖花开的地方了”
“你以后，要来那里找我啊，我会在那里一直等着你的”
“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你不许再反悔哦”
世界的光线一点点的昏暗下去，怀中白发女孩的身体娇嫩温软，但下一瞬就化作白色的蝴蝶四散飘飞，连带着周遭的所有都化作白色的光点消散殆尽，仿佛一切都消融在了白色的海洋里
于是镜子翻转，世界重回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