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晏清河不说自己的委屈，只替叶宝根发声，“他想看，想要猪尿泡。”
胡秀儿怔了下道：“那简单，我一会儿把猪尿泡给你们留着，杀猪吓人，小孩看了晚上会做噩梦，你们快回屋吧。”
“我是大人，我不害怕。”晏清河挺起胸膛，一脸认真道。
叶宝根赶紧探出脑袋跟着嚷，“我也不怕，我马上就五岁了。”
胡秀儿好笑又无奈，只得点头道：“行，你们想看就看吧，吓到了可不许哭。”
说完，就拿着刀，起身朝外走去。
她穿着一身利落短打，裹着头巾，跟猪干了一架，一些碎发从头巾里散落出来，垂在额前，有些凌乱。
但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干练和英气，晏清河觉得这样的她也很好看。
肉铺旁的空地上，已经围满了等着看杀猪的人，胡秀儿跟往常一样，一脚踩在木板上，一手摁着猪头，一手拿起放血刀，一刀捅进了猪脖子里。
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有几滴血沫子溅到了她的眼皮上，她也一动不动，依然目光冷硬锐利地盯着放血口，像豺狼虎豹盯着被自己咬破了咽喉，却还没彻底断气的猎物。
凶悍，冷厉，杀气腾腾。
晏清河看的愣住了，他觉得这一幕一点都不吓人，反倒有几分让他热血沸腾，有种找到同类的窃喜。
只是她杀的是猪，而他杀的是人。
晏清河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个杀人狂，要不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胡秀儿杀猪的时候很专注，根本不在意周围有谁，用什么眼光看她。
她爹说了，干一行就得专一行，杀猪也是一样，想把猪杀好，心里就不能有太多杂念，这样下刀自然快准狠。
晏清河见识到了胡秀儿流畅到极致的分割猪肉手法，叹为观止，眼中异彩连连。
叶宝根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猪尿泡，张大牛帮他清理干净打了气，他用力一踢，砰的一下就飞了起来，惹得围观的小孩眼馋不已。
胡秀儿分割完猪肉，见今天看杀猪的人还没散去，再一看平日里嫌血腥嫌臭的大姑娘小媳妇还凑过来了，扭头一看，果然晏清河还没走。
“怎么样？被吓到没？”
胡秀儿放下刀，走过去关切问道。
都说受了伤的人魂魄浅，他还没好利索呢，别给吓出什么好歹来。
晏清河唇角上扬，语气轻快又真诚，“没，你好厉害，切肉好利索，难怪这么多人都来看你杀猪。”
一缕阳光正好照过来，映照在他脸上，仿佛给他镀了层金光，让胡秀儿想到了上辈子他为她念往生经的时候。
胡秀儿的眼眶不由有些湿润，也只有他，不会觉得她杀猪的样子粗鄙野蛮，不会嫌她一身污秽。
哪怕她是一堆碎骨的时候，他都给了她最大的慈悲和温柔。
“外面冷，你快进屋去吧，这里刚杀了猪，一股味儿。”
胡秀儿无法表达感激，只能催促他回去，不想他沾上一点污秽。
晏清河心里却不太舒服，她刚才看他的时候眼睛湿湿的，好像有眼泪，明明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什么人。
所以他一动不动，任性道：“我不觉得难闻，我闻过比这难闻的多的多的味儿。”
死人身上的腐臭味儿。
死人堆成山，血腥夹杂着腐臭，熏的哪里都是，根本躲不开。
这种味道，他闻过。
他很确定，哪怕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哪里闻过，但他就是很确定他闻过。
胡秀儿不解地看着晏清河，觉得他好像不高兴了，却搞不懂他为啥不高兴，只当他是小孩脾气又犯了，便不再管他，该干嘛干嘛去了。
晏清河靠在铺子门框上，看着胡秀儿在摊位前忙碌，觉得她还是这个样子顺眼，起码比刚才那么看他的时候顺眼多了。
因为晏清河的出现，今天的肉卖的格外快，太阳还没爬到头顶，连卤的豆腐皮都卖光了。
收摊的时候，还有大姑娘和小媳妇追着胡秀儿问明天晏清河还出不出来，要是出来，她们明天还来。
胡秀儿……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现在是晏清河的挂名妻子，还是他的户主吧。
东河镇的民风真是比清河村开放太多了，清河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只敢偷偷看宋瑜，这里的女子却敢直接问她这个妻子。
当然也可能是晏清河长得比宋瑜好看，胡秀儿扭头看了晏清河一眼，晏清河冲她笑了笑。
胡秀儿默默在心里检讨自己，她不该拿他跟宋瑜比，他干净明亮像太阳，宋瑜那种阴沟里的石头不配跟他比。
杀猪是个体力活，屠户的饭量都不小。
胡秀儿饭量也大，张大牛和李四全两个半大小子自然不用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所以每次吃饭的时候，三人都是抱着个大海碗，打底一碗起步，三碗封顶。
不是饭量就到这儿了，是饭就只有这么多，再想多吃，他们就得再煮一锅饭了。
晏清河这是第一次跟胡秀儿他们同桌吃饭，吃席的时候，他在屋里跟叶宝根几个小孩坐一块儿，胡秀儿在外面待客敬酒，没跟他坐一桌。
见他们都捧着个大海碗，直接往嘴里扒，吃着吃着几乎就把整张脸埋碗里了，晏清河不由看的目瞪口呆。
叶宝根很羡慕，他还太小了，用不了这么大的碗，他也很想跟大人一样捧着碗大口吃饭。
晏清河看着胡秀儿他们三人动作出奇一致地放下碗，抹嘴，打饱嗝，摸着肚子舒服地叹一声，忍不住想笑。
他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女子这么吃饭，有点粗鲁，但是挺好玩。
吃饱喝足，闲聊片刻，是每天忙碌生活中难得的放松时光。
听到叶宝根提到他爹，晏清河便随口问道：“你爹叫啥？”
叶宝根不知道，张大牛知道。
小叶子昨天晚上还跟他商量要不要给岳父立个牌位，虽说衙门没派人报丧，但是大家都说顾将军投敌了，那岳父十有八九是死了。
人死了就得安排身后事，哪怕没有骨灰，也该立个衣冠冢，供个牌位，这样家里也好祭奠亡灵，让他享用香火供奉，早日转世投胎啊。
得知晏清河会写字，张大牛就想请他帮着写个牌位。
晏清河很爽快答应了，他很乐意干点什么，证明自己不是吃白饭，纯粹靠比自己瘦弱的女子养的。
可当张大牛说出他岳父的名字，晏清河握笔的手顿住了，他突然问张大牛，“你确定你岳父长天，长长久久的长，天上人间的天？”
张大牛被问的不确定了，迟疑道：“我只知道是叫叶长天，哪个长哪个天我不知道，不过我媳妇说我岳父的名字是家里给取的，应该就是这俩字吧，家里也没有个读书的，太难的名也想不出来。”
晏清河脑中闪过一张人脸，他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往外吐血，他说“我叫叶长天，我家在，在西山县叶家沟，帮，帮我给家里捎个信，我回不去了。”
心口传来剧烈的刺痛，让晏清河几乎握不住笔，他咬紧牙关，缓缓吐气，扛过了那阵剧痛，稳稳落笔写下“慈父叶长天之灵位”。
当晚，晏清河又做了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