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春末时节,乃是一年当中最美好的日子。往年汉阳此时闭城之后,依旧人流不断。如今刚刚响起暮鼓,街面上就没了人影。入夜后,除了巡警之外,连巷里人家的犬吠都消失了。没法子,今个儿一整日,太乱了。汉阳城已经近一甲子不见如此动静,今个儿死的人,赶得上几十年的总和。
“奴古?”城西户曹俸仓外,几个户曹仓库粮丁正绘声绘色描述今个儿一整日的见闻,就听到了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为首的粮长立刻手握腰间环刀向着传来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对着远处厉声喝问。
却并没有人回答,可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听起来人数不少。正当粮长与粮丁们游移不定,准备退回俸仓时,一队身穿皂衣头戴黑笠的正兵,冲破夜幕暴露在微弱的月光中,朝着他们疾驰而来。为首之人身穿战衣,头戴战笠,却看不见脸。不等粮长吓阻,对方已经利刃出鞘,一剑穿心。粮长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这才看清楚,对方是戴了黑色面罩。此人身后的一众正兵同样没有犹豫,迅速的砍向企图逃跑的一众粮丁。
“一一二二!一一二二!”粮长只听到将他砍杀之人,大喊这么一句怪话后,就再也不动了。至死也没想清楚,这到底是啥地方的话。华言?倭语?女直话?小琉球声?都不像啊!
正兵们并没有纠缠,除了少量人手追杀四散的粮丁外,其余人一拥而入,开始追杀俸仓内的所有人。
“二二三,三三二!”为首的将军一边向俸仓仓房闯,砍杀遇到的每个异类,一边不时吆喝。
周围的同伴也在大呼小叫,只是满嘴数字,却走腔荒板“三三三,四四四!”
“头……偷斢透!”此刻一个同样身穿战衣,头戴战笠的中年人迎了过来,赶紧躲开为首将军的一脚,却不生气,陪着笑脸,激动的指指不远处被砸开的仓房“十十十!”
为首的将军瞪了对方一眼,大咧咧的走了过去。来到仓房,只看了一眼,眼睛就弯了。这里摆放着数百口大箱子,其中几口被砸坏锁,掀开的了箱盖。箱子里边堆满了被铸成小花瓶形状的银锭。
为首将军四下打量一下,从腰间抽出骨朵。走到中间孤零零摆放的十几口大箱子旁,直接砸烂了其中一口箱子的锁,掀开盖,眼睛立刻直了,里边是码放整齐的金锭。他掀开有些憋闷的面罩,这才伸手拿出一枚,只见金锭上边铸有阴文。左侧‘永乐十七年四月日西洋等处买到八成色金壹锭伍拾两重’铭文,右侧刻‘捌成色金伍拾两重’,不由大笑“十十十!十十十!”
俸仓内立刻爆发出了欢呼声“十十十!十十十!”
为首将军找来几个信重之人低声安排够,重新放下面罩,大步从仓房走了出来。
已经有一群人被捆住手,驱赶到了大门内空地。看到为首的将军,这些人中有人立刻发出吟唔之声。奈何对方根本不理会,抽出刀,就直接砍了起来。与此同时,周围的正兵同样开始挥刀劈砍。
待宰众人有的慌忙想要逃避,有的不停哀求,有的却认命般的跪在地上,双眼紧闭,等待最后一刻。
当然还有一人又与众不同,不吵不闹也不求饶。此人名叫柳子光,今日之前乃是五卫都摠管。一辈子见多了大场面,因此并未惊慌,而是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想到昨夜彼时他还与朴元宗等人畅想日后的荣华富贵,今夜此时他就要背负污名而死,心中苦涩。
若是晓得会这样,倒不如听从被他杀死的慎守勤劝告,等一等,等恶疾缠身的大王自生自灭。如今好了,为他人做嫁衣。大王在对的时候,死在了对的地方,一切的恶名都由他们这些志士来背负。沈贞,徒有其名。
郑直,果然是天朝奇男子啊!屠刀挥砍过来的那一刻,柳子光心中感叹一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与此同时,东城内领议政柳洵宅院内却灯火辉煌,甚至还有器乐之声。因为国事蜩螗,故而傍晚时,监国太子宣布,须等到天朝颁诏之后,再为先王致祭。在此之前,只在宫内致祭。领议政大人心怀先王恩情,故而回来后决定要在家为大王守丧。得到消息的众臣纷纷换上素服,来到柳洵家哭灵。
为了确保万周全,兵曹和刑曹纷纷派出衙兵守在领议政宅外。因为数量足足百多人,故而也并未太过担心。反而因为分属不同,不过片刻,就有了龃龉,甚至斗殴。
因为闹的实在不成体统,两曹官吏才纷纷从柳宅出来,约束各自衙兵小心戒备。不等心怀怨怼的众衙兵布防,就听到了嘈杂的马蹄声。众人不由奇怪,毕竟街面上的巡警可没有马。不过同样也没有谁大惊小怪,毕竟乱党早就成了过街老鼠。或许还有不少残余,却肯定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况且,他们从哪弄到的这么多马呢?
真的很多,足足数百。
“幺哥恁要义整一巢泰克,奴古里泰格利亚?”兵曹正郎见此,反而更放心了,越众而出大声质问夜幕中的骑士。
只是回答他的是一支支锋利的羽箭,兵曹正郎头部中箭,立刻栽倒在地,他身后众人中有人同样惨叫倒地。片刻后,一群挥舞着马刀的正兵就直接从大门冲了进去。沿途遇到的,全部砍杀。因为骑兵人数众多,除了小部分留在外边,防备有人走脱外,其余的人则分成了八股分别从柳宅各处角门冲了进去。
为了超度先王,柳洵特意请了大王生前极度厌恶的高僧在前院为其超度。故而院外虽然杀得昏天黑地,声音却依旧被禅乐牢牢压制。
柳宅内院书房内,侧卧正中的柳洵静静听着,屋内六曹六司官员还有五卫同佥节制使等人商量日后筹划,心里却在琢磨郑直今日的一举一动。
讲实话,对方的出现完全打破了他和朴元宗等人的苦心。没错,与朴元宗等人一起作乱的还有很多人没有被发现,比如他。眼瞅着在一干志士的齐心协力牺牲下,大局底定,却不想转瞬之间乾坤颠倒。他们所有人都被郑直耍了,沈贞之前还嘲笑天朝无人,竟然让庶子逞英雄。此刻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好在作为官场老手,柳洵在朴元宗成功软禁大王后,碍于物议并未立刻跳出来。不过经此一役,他也怕了。确实怕了,按照柳洵回来后听到的消息,朴元宗、洪景舟、沈贞等人虽然跑了,可这些人的家族跑不了。下午的时候,密威厅已经出城搜捕去了。
而这也是柳洵依旧继续与面前的这些脑满肠肥的蠢材勾连的原因,他已经摘不干净了。毕竟倘若没有柳洵默许和放纵,单凭朴元宗和崔元珍他们怎么可能将乱兵带进城。故而柳洵如今与众人商量的是,如何取得监国世子的谅解。
郑直毕竟是要离开的,柳洵判断这也是对方今日如此痛快交权的原因。人家已经拿到想要的了,只要离开前,不出乱子,应该会相安无事。
那么依旧会对昨夜兵变揪着不放的,就只剩下了世子和他的那些走狗。这些人没有郑直,不足为虑。只要郑直走了,不过就是再来一遍而已。到时候,谁手上沾了志士们的血,都要加倍讨还。至于大王的子嗣,指定是不能留的,哪怕监国世子聪慧过人,心怀仁慈。可有其父必有其子,谁敢保证此时的监国世子,不会成为彼时的大王,为父报仇。天朝有句老话‘斩草要除根……’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外边传来。
奈何屋内众人正搜肠刮肚忙着筹划如何讨好监国世子,根本没有留意。柳洵倒是听到了,却又不真切,毕竟他也走神了。刚要开口,房门被踢。一群戴着面罩的正兵冲了进来,不由分说的将养尊处优的众人,如同驱赶猪狗一般,拽到了院里。
已经有人等着,对方同样戴着面罩。待众人被正兵们按着跪在地上后,这人开始用走腔荒板的音调道“森应,官几其破关喝大。”
众人到底久经官场沉浮,虽然怕,却不慌。奈何实在听不懂此人讲的,彼此互相看看“俾驿个俺宅有。”
那人沉默片刻,又重复道“森应,官几其破关喝大。”甚至故意放慢了语速。
“吾等皆识华言。”被逼着跪在地上的柳洵仰起头看着那人“我是领议政柳洵,郑……”话音未落,好大一颗头颅飞了出去。
“森应,官几其破关喝大。”那人将不停淌血的刀子放在了下午在勤政殿内慷慨陈词的刑曹参议崔世俊脖颈上。
崔世俊一激灵。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此刻远处的渐渐亮了起来,众人下意识的看去,北城方向的天空红了一大片。
“肏!”郑墨收回目光,耳边传来了朱小旗的咒骂“咯咯哒,咯咯哒!”
郑墨无语,甚至有些羞与为伍。因为不能用华言,于是路上朱小旗提议学阿猫阿狗随便啥的叫唤,联络彼此。奈何如今恐怕只有朱小旗自个晓得他在叫唤啥。不过郑墨也大概猜到了,催促众人快点走。
抵达太平馆后,张荣、刘三、朱小旗、郑墨、田震还有十八个大汉将军分批跑了出来。在各自约定的地方汇合了金照景和郑向准的人后,分为二十队。因为要去西北角,距离最远,所以旁的人马已经动手了,他们却还没有到。
原本这次并不用郑墨参与,奈何他坚持,十七叔也就答应了。此刻郑墨心中并不怕,也不慌,只是担心,慎家有了防备。没错,目下他们要赶过去的方向就是王妃的娘家慎家。
虽然郑墨早就料到十七叔不会有好处不要,却真的没想到,对方打算全拿过来。不由懊丧,是他眼皮子浅了。同样懂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话啥意思。有了下午干脆的交权,目下的一切,谁也算不到俺们头上了。
“幺给你烤肠幸幸乃特比尼咖,奴古噻呦?”眼瞅着就到了,前方传来一声喝问。
“汪汪汪!”朱小旗抽出刀,一边大叫,一边当先冲了过去。
郑墨也不是第一次厮杀,同样抽出刀,大吼一声“咩咩咩……咯咯哒……汪汪汪……嘎嘎嘎!”冲了过去。
与他们同行,同样戴着面罩的正兵们也发出了他们能想象到的野兽嘶吼,冲了过去。
很快,众人的前方出现了十几个手持刀剑的护军。不过这些人面对一群鬼哭狼嚎,张牙舞爪冲过来的无面男,有些准备不足。白白浪费了宝贵的十丈距离,待高墙上的弓手想要反击时,郑墨等人已经冲到近前,和护军们搅合在一起。这是郑墨等人在虞台岭用人命换来的宝贵经验,自然相当管用。慎家的护军不过是些徒有其表之徒,最多狗仗人势,哪曾见过这般末世景象,片刻后就作鸟兽散去。郑墨和朱小旗也不理会,按照筹划好的,冲进慎家开始砍了起来。
慎家对于遭到袭击,也不是全无准备,奈何准备不足。反而因为家族成员集中到了一起,如今想要逃跑都没了去路。
郑墨苦练半年的拳脚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虽然几次险象环生,却都被他靠着自个本事反杀。再次将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砍死后,他扔了手中已经多处崩刃的刀,换上了对方那口镶满宝石的环刀,走向后院继续搜索下一个猎物。
片刻后,贵公子尸体后的房门微微响动,一群女眷惶惶不安,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只是没走两步,就惊叫着,躲了回去。只见刚刚那个杀星,提着公子的环刀,去而复返。
“咋了?”远处传来朱小旗的声音,显然对方杀得兴起又忘了。
原本准备离开的郑墨长叹一声,提着环刀几步来到门外。抬腿踢开门,在惊叫声,哀求声中冲了进去。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一声霹雳从天下,万丈金鳞照地红。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千家数人在,一税十年空。诸郎腥膻谁与论,尽是摇头摆尾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