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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守全见他一副严正高傲,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一时间很不受用,无奈面上到底还是谦卑和顺。

谁不知道这位是现如今盛京将军的三公子,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况且像他这种一等侍卫,靠近皇上身边,最轻易得宠,将来做官封侯那都是狗咬屁股——肯定!

自己再怎么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敬事房总管,就算是不巴结他却也不敢开罪他,大不了受了气,回去拿那些小猴崽子撒撒气也就齐了。

他心里有计较,刚要再说点什么,却见那麟查仿佛换了个脸色般,颇有调侃意味的看着他:

“刘总管近来颇有火气,怎的大节下还这样重罚她们,倘若上头看见了,你可不好回。”

几句话说的刘守全怏怏讪讪,又不能发作,只得看了一眼雪地里跪着的人,此刻人都已然昏昏沉沉,饶是这样,因着当下受这位的气就愈发看这丫头惹嫌。

“呦,还是大人关照奴才,我是给气糊涂了,没想到这一层呢。”

那麟查看不上这些有点权利就横行张狂的阉人,刘守全的名号自己又岂不得知,早就瞧他不顺眼,他还偏偏往上贴来,心里已是嫌恶极了。

他挑了挑剑眉,一派厉色的盯着有些不明所以的刘守全,道:“宫女出身不比内监,这道理你比我懂,照这么来,你是真不怕闹出人命。”

刘守全被他盯得一哆嗦,当下张口结舌,那麟查忽而嗤笑,道:“刘总管,这其中利害,你应当明白,千万别一时气急做下悔事。”

仿佛当头一棒,打的刘守全如大梦初醒,寒天冻地的竟然手心里濡湿起来,诚惶诚恐的开口:

“我呀,整一个出了东门往西拐的糊涂东西,难为大人替我想到了,不然我怕是也到头儿了。”

那麟查道:“你们内廷的事本不与我相干,你瞧着办吧。”

说完,他只看一眼跪在那里仿若意识早已神游的褚湉,竟升起三分怜悯,他不是没见过宫人受罚,按理本不该如此,更不该多管闲事,就只念在自己上次出手太狠,险些把人家姑娘肩膀捏碎,又极厌恶刘守全的做派,就当是还她个人情,行不行的通看她造化了。

刘守全躬背连连称是,可心里就犯嘀咕,多大点的事情,犯得着他这一等侍卫操心后宫奴才的事,莫非这丫头有些来头不成?

那麟查再无赘言,不敢多逗留,带着人出了内右门去……

雪夜苍茫,褚湉打着精神抬眼就只见他一个颀长背影,虽然打开始对他并没多好的印象,自上次被他按住,自己肩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然这回,即便他未做什么,只几句话就吓得刘守全畏首畏尾,她算是解了解气,对他有了几分感激。

见一队侍卫走远,刘守全朝那方向翻了个白眼,心里骂骂咧咧,一旁举伞的小太监瞟了瞟褚湉,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谙达,这……”

刘守全正愁没处散散,此刻已是气急败坏,上去就狠狠踹那小太监三脚,口里骂道:“毛儿都没长齐的小王八羔子,叫你多嘴!”

回身看着褚湉,眼中更是如火燎原:

“别以为凭他几句有的没的,我就能轻饶了你,接着跪!”

褚湉只觉得脑子都冻僵了一般,听得他的话,虚弱不堪之余,发出一声冷笑: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何以至此,想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

刘守全指着她,指头抖了几下正预备骂出口,便瞧见一队人由夹道西边迤逦而来,打头儿提了一对羊角灯,其后左右两排人各执了镂雕六方宫灯簇拥着一乘八人抬肩舆。

他怔了怔,此刻天已经全暗下来,头顶上一片黑沉沉的,各处正忙着上灯,他抹把脸定睛去看。

这一眼不要紧,才反应过来是圣驾,眼看快到跟前儿了,这当口也来不及回避,扑通一声忙跪在了地上,小太监也吓得跪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褚湉顾不过来这许多,半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只知道有很多人过来,却痛楚得再没力气去看。

皇帝只一个眼色,齐顺会意,只叫停下来。

队伍停当,皇帝坐在熏貂皮草铺着的肩舆上,因着十冬腊月,滴水成冰,他里头穿香色紫貂里团龙缎常服袍,外头黑狐皮面长斗篷,颈间系着斗篷上沿着的明黄色绦带,头上镶金如意冬帽,沿边子的一圈熏貂风毛,帽顶一个红疙瘩,后面垂下来一尺来长的红流苏,竟显的有些俏。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守全,淡淡开口:“怎么回事?”

刘守全听得他的声音虽带着几分稚嫩清冽,语气却平淡中透着丝丝威慑,他有些后悔没听那麟查的话,此刻遇上了万岁主子,心里叫苦不迭,只得老实回话:

“回万岁爷的话,这宫女克扣了底下人赏钱,奴才小惩大诫,小惩……”

凭褚湉再虚弱到底想着自己还没死,挣着一口气,奋力吐出一句不成行的话来:

“你胡说,冤枉,你们故意……”

皇帝没做声,就见那宫女伏在地上抬不起头来,一句话出来气息再弱不过,他侧低着头居高临下地朝那宫女看了看,无奈看不出是谁,别处的也就罢了,倘若是养心殿当差的,在长街上这么一跪,他也觉得不好看。

齐顺打小儿随君侧伺候惯了的人,自是乖觉,过去扶起她来。

褚湉已然支撑不住,一头不由自己地靠在齐顺肩上,她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就见皇帝靠在肩舆上正看向她……

她浑浑噩噩的,谁知道下一秒皇帝看着看着居然勾了勾唇角,向她静静笑了一下。

她一定是弥留之际出现幻觉了,她想。

他的笑太温柔太好看……

“看模样想必跪了不少时辰,冰天雪地里,再大的错也够罚了,既然罚过了,便罢了。”

皇帝开口那便是谕旨,哪里有不遵从的。

他只微微挥了下手,圣驾继续往前行,进遵义门去了。

褚湉被抬回去他坦里以后便彻底没了知觉,夜里发起了高热,双腿双脚已然肿胀冻伤,膝盖更是惨不忍睹。

雨蘅一边拿汤婆子往她衾被里塞,一边把仅有的药全找出来,能用的全用上了,守了会子,见她越烧越糊涂,直含含糊糊的说胡话,她自是听不清只在一边忍不住淌眼抹泪。

看样子,怕是凶多吉少。

雨蘅抹了把泪,眼下没法儿,她想着不然去求求张德福,好歹他能给出出主意。

才开了门,正见着张德福手里捧着个木匣子往他坦这边过来,她紧几步上前,抑着眼泪珠子,开口道:“张谙达,您给拿个主意吧,姑姑如今瞧着,怕是……怕是不成了。”

她说着泪珠断线般流了满脸,张德福示意她噤声,随着她进去屋里。

“把眼泪珠子收收,不要命了吗?!这深宫内院天子之所,你哭给谁看?没得叫人瞧见,你吃不了兜着走!”

雨蘅吓得忙拭了拭泪,嘴里喏喏称是,张德福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褚湉,随将木匣子放在桌上,道:

“姑娘不知道哪里修来的福,这不,万岁爷念在节下,特别开恩,叫我把围房里收着的药拿来给用上。”

雨蘅看了看木匣子里头,都是治冻伤的好药,瞧着样子一并都是贡药;她心里忍不住啧啧称奇,又实在为褚湉捏了把汗。

张德福将雨蘅的惊愕看在眼里,他自己尚且云里雾里,也不敢多揣摩上意,只将全部思绪按下来,道:

“这边的药齐了,那边徒弟们正在煎药,等好了他们自然给送过来,姑娘正烧着,用了药,想是明儿就醒了。”

他说完见雨蘅连连称是,又深看她一眼,道:“你也别多心,圣心难测,不是你该琢磨的就别瞎琢磨。”

转天午后,褚湉才逐渐醒过来,只是不能下地,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让她难以消受,眼前还发着热,昏沉沉的不愿意睁眼。

雨蘅端着呈盘进来,上面是一碗细粥并两碟子酱菜。

“好歹吃点东西吧,左右挨了这么久,哪儿能不饿。”

褚湉疲懒睁开眼睛,才要开口,话还没说出口便先是一阵急咳。

雨蘅忙半扶着她顺背,好不容易止了咳,剩喘息的工夫,她伸手够来软枕让她倚靠在那儿。

褚湉顺过来气,道:“我过会儿再吃吧,实在没胃口。”

雨蘅道:“也好,不过要趁热,冷了吃回头胃疼。”

见她点头,雨蘅顿了顿,又道:“眼下养病最要紧,别想那起子事儿,我想着,有昨儿那一出,任谁也不敢再动歪心思。”

褚湉不明所以,她记起来皇上夜里头见她跪在雪地里,便随口赦免了她,并且……还冲着她笑。

那个笑容似乎有股魔力,瞬间让她的筋脉一颤,犹如烧红的烙铁般,直烙在了她的眼底心头。

她没想别的,觉得自己见色起意罢了。

雨蘅见她怔忡,秀气的脸上浮出一抹饶有意味的笑,轻手理着辫梢绑着的桃红辫穗子:

“昨儿你回来,张谙达就送贡药来了,还吩咐他徒弟在外面煎药,其实那当口瞧你病的沉,我原想求他给拿主意,谁知道想什么来什么。”

“我还犯嘀咕呢,他最大不过一个掌事儿,就算是有心也断断拿不到贡药啊,你猜他怎么说?”

褚湉身上再难受不过,阖上眼睛,有气无力的开口:“是怎么回事……”

雨蘅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得又冷又软,仿佛没有一点气力,随放进衾被里头,出门前她才放进去两个汤婆子,摸索到一个,把她的手伏在上面暖着,口中道:

“他说是皇上开恩,说你不知道哪儿修来的福。”

褚湉听罢喉咙一阵忍不过去的难受,紧咳了起来,雨蘅忙取来水给她喝;稍稍缓了缓,才些许舒坦几分。

免了罚又开恩赐药,褚湉心里千万分的不解,又细想了想,自己是派来监视的坐探,躲都躲不及,他必定有他的用意,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宫女,不在他在意的范围之内,他在意的或许是仁君的口碑,或许是西太后,这都说不定,不过这样下来,先前捧杀,如今开恩,也许正如雨蘅所说,别人也不能再轻举妄动了,不管他此举什么目的,自己反倒得倚了,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头痛欲裂,褚湉按了按眉心,遂躺了回去。

雨蘅忍不住小声说:“万岁爷虽正派却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你更不必说,在咱们宫女里头是拔尖儿的,他不是看上你了?”

褚湉听得这话,心里头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自己如今这副枯槁样子,早就上去拧她几把,使劲咯吱咯吱她。

“快别胡沁了,仔细让张谙达听见揭你的皮,拉出去一顿好打。”

雨蘅装作惧怕直向她作揖求饶,褚湉才要张口却又是一阵急咳,自是气力不足,浑身难受的紧。

雨蘅怕她病中说多了话反而不好,到底哄着吃了小半碗粥,便也不敢再打扰她,况且自己过会儿要接替围房里当差的倚月,叮咛几句后便去了。

褚湉正打算睡睡,可身子难受地难以入眠,她不能动腿,只歪过头闭目养神……

不知过去多久,混沌中听得门响,强打着精神睁开眼,却是一个模糊身影。

她揉着眼睛定睛去看,才看清来人是养心殿的一名粗使小宫女,专管擦大殿外面那些窗台廊子的,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墨如。

她有些意外,而墨如见她醒着,上跟前恭恭敬敬地给福了福,嘴上甜道:“姑姑醒了,身子可好些了吗?”

褚湉心想,当初合起伙儿来谋害她的时候怎么不见她如此好心,这前儿当真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褚湉暗里没好气,却没张扬出去,只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墨如愣了愣,才要说什么,褚湉扬了扬嘴角,只道:

“好些了,难为你受累想着我。”

墨如年岁小,一副小鼻子小眼还没长开的样子,听得这话,稚嫩的面孔露出与年岁不合时的复杂表情,忙低着声音说:“姑姑别怪我,我也是被迫无奈,她的话我们不敢不听。”

褚湉但笑不语,继续听她道:“人家本来进宫早,在底下人里就算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是谁,那是秋姑姑的亲侄女,在宫里根基深厚,谁敢惹她?!”

“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凡您想着翻案,我们也可出把子力,只求您疼我,别错怪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