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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未乘肩舆,只信步在东筒子夹道上,褚湉随在后面伺候,余下十多人提着宫灯迤俪而行

帝王出行总免不得浩浩荡荡,皇帝很腻了这一套,每次出宫门这些人犹如尾巴一样紧跟不舍,想自己清净都不能够。

他披着的玄狐里斗篷被风吹的在身后微微扬起,脚下的步子愈加轻快,仿佛想甩掉这一队随从般,褚湉跟在身后只得小跑,腿上的伤未愈,这一下子又疼得她举步维艰。

皇帝见自己走的快些,那些人就快步跟着,走慢些,他们又必无声无息地慢慢随在后面,压抑的情绪终是忍不住,

他猛地停下脚步,褚湉一直颔首小跑跟着,冷不丁撞上了皇帝,脚下拌蒜,加上腿疼,一个龃龉就跌倒在地上。

她吓得赶忙忍痛跪起来,叩首请罪:“奴才罪该万死!”

心想又躲不过去受苦,刚刚家宴上的试探,料想皇帝更加嫌恶她,揪着点错处,还不加把劲铲除了?

意料之外,皇帝转过身,什么都没有说,时间如静止不动,等了片刻,才听头顶传来他如玉石鸣的声音:

“朕想清净,你们都不必跟着。”

皇帝见他们如泥胎石塑般,心里有些恼,却依旧淡淡地道:“都停在这里候着。”

随从们不敢贸然,只好停当在夹道上,皇帝这才想起冲撞了自己的宫女,见她跪伏在地,双腿有些抖,似是疼痛难忍的模样,便想起那日她在宫门外长跪,到底心里不满慈禧现如今的安排,于是向着她道:

“太后讲你素来得力,你随驾便是。”

褚湉只得应声谢恩,踉踉跄跄地起身跟在皇帝身后伴驾伺候。

腿上因这一跌更是疼的雪上加霜,脚下一瘸一拐,吃力地跟着。

皇帝一路无话,直走到了御花园当中。

北倚宫墙,一座名“延晖阁”的阁楼之上,红灯摇曳,与这雪景相映成诗,倚着轻盈环绕的回廊,院内的风景尽收眼底。

褚湉跟着皇帝登上阁楼,看着他手扶着围栏,一眨不眨的俯视着眼前的景象,一阵微风拂过,头顶上缀着流苏的琉璃宫灯来回摇曳着,地板上是两人忽明忽暗的剪影。

皇帝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回身进了阁里,褚湉心里叫苦不迭,却不得不赶忙跟上。

阁里头摆有红漆理沟戗金花卉桌,皇帝径自在桌后椅子上坐下,随后一手撑着头,闭目养神。

褚湉见他似是小憩,终于松了口气,立在门一侧小心翼翼地弯腰轻手揉着疼痛的膝盖……

“去备些酒!”

皇帝一句话把褚湉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站直身子,顿了顿才想起来是在吩咐自己备酒。

她口里应着心里却犯难,这时候大家都去听赏戏了,随驾的侍从又被赶在东筒子上不让过来,这寒天冻地的大夜间,叫她去哪儿弄酒,成心难为她不是?

褚湉退出延晖阁,明白不能耽搁太久,出了一点状况自己十条命也不够杀,可又不知道存放御酒的库在哪里,有酒还不行,御用的酒具也是单收着的,她两眼一抹黑,出了御花园,就站在西一长街上犯难。

既说备酒又没有旨意说喝什么酒,那就好办,褚湉想起雨蘅收着的两瓶桂花酿,说是初一晚上备点小菜和自己喝几杯,现下救场如救火,拿来凑凑总比空手回去强。

忙回去他坦里取了酒,又进寝殿里取来御用的杯盏,摆在呈盘上,急三火四地奔着御花园而去。

冬夜里的冷风零零星星的夹杂着些许雪霰子,正横冲直撞的往脸颊上打来,褚湉艰难的行在夹道上,脚下疼,膝盖更是胀痛,举着呈盘的双手冻的通红而麻痹。

实在受不住,她挨着广生右门前歇脚,哆哆嗦嗦地放下呈盘,身子倚着落地宫灯不断搓着手。

稍稍有了知觉便不敢再耽搁,捧着呈盘往御花园赶。

这一去至少半个时辰,回来时皇帝还在闭目养神,并没有怨怪她办事拖沓。

褚湉双手冻的微微颤抖,努力克制着才斟好一杯酒,这杯盏外蓝釉内金配着同色碟,原是皇帝平日在寝宫时候喝水用的。

她轻声道:“万岁爷请用酒。”说罢便退去一边。

皇帝仿佛如梦初醒,抬眼间还有些恍惚,他见了这套杯碟并未诧异,只作平常,执起杯子抿了一抿。

一口酒入喉,并无半分辛辣,反而丝丝香甜,他并没喝过这种东西,平日里酒膳上的都是上等贡酒,这酒虽甜腻,却尝得出比起那些贡酒来劣质了些。

褚湉见他微微蹙眉,心里发虚,只担心下一秒她就要经受天子之怒。

皇帝放下杯盏,不紧不慢的道:“这是什么酒,朕怎么从未喝过?”

褚湉听得这话不免有些安心,回道:“回万岁爷,这是桂花酿。”

皇帝听了,只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酒也能喝醉人?”

褚湉顿了顿方道:“这个,奴才没喝过,想是饮的过量也醉人。”

皇帝自己又斟了一杯,褚湉大着胆子忙道:“万岁爷,保重龙体。”

皇帝仿若未闻,径自喝了,似笑非笑地道:“比贡酒强多了。”

他说完看向褚湉:“你过来,给朕倒酒。”

褚湉无奈,只得照办,她斟好一杯,跪下双手呈给他。

皇帝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双冻得发红的指尖,往下是张微低着的莹白脸庞,烛火之下更映得楚楚动人。

他回了回神,只叫是酒喝的猛了,接了杯盏,慢慢喝着。

褚湉道:“万岁爷,酒大伤身,等会儿还得回去阅是楼。”

皇帝仿佛被触到了心底的烦腻,冷哼一声,道:“简直烦透了。”

却见她跪着的样子极为难受,一双手若有似无的抵着膝盖,到底心里不忍。

“起来吧。”

随后又道:“放心,朕也只喝三杯,不会难为你叫你交不了差。”

他说罢起身出了阁门,立在回廊上一直望着前方出神,良久没有说话。

褚湉随在一侧,只见他眼神黯淡下来,默默望着的却是朝堂方向。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灯火与雪雾中的三大殿显得这般飘渺,白雪覆盖的屋脊层层叠叠,仿若天宫秘境一般。

她的心莫名生出一阵酸楚,只因在他眼中她仿佛读懂了什么叫壮志难酬,什么是生不逢时。

“愁多自是难成醉,不为天寒酒力微。”

他径自淡淡道出一句诗,耳边隐隐传来丝竹之音,那是畅音阁还在演戏,此时此刻竟显得如此刺耳。

褚湉见他意志消迷,别人都在愉快的过节,他却在这里借酒消愁,这一幕怎么叫人见了不业障?

于是小心翼翼地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皇帝听闻倍感意外,没料到一个宫女在他面前能说出,又敢说出这样的话,早知她离奇,却也真离奇。

“你居然读过苏轼的《晁错论》?”皇帝转头深看她。

褚湉点头:“是,奴才还有两句话。”

“你说。”

褚湉欠了欠身,正色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宫女向来不准识字读书,你怎么敢?”话虽如此,他却当真不解她心中用意,此人言行也并非像口耳相传的那般不堪,尤其不解是她明明为太后身边的心腹,可为什么?

这当口,褚湉倒是不怕了,只道:“奴才从小耳濡目染,识得几个字,背过几首诗词而已,从实陈奏,不敢欺君。”

皇帝沉默了片刻,见她狠低着头,只当她心里惧怕,便道:“这些话很好,比那些歌功颂德,溜须拍马的戏词好多了,朕只当这些话与那桂花酿是辞岁礼了,往后在宫里万万不可显露头角,记住了。”

褚湉跪下谢恩,只因腿疼,动作笨拙不过,皇帝见了,摆了摆手道:“起吧,你腿伤未愈,今儿除夕,免你些跪吧。”

褚湉并未起身,而是实实在在的叩首下去

“奴才还谢万岁爷恩典,若不是赐了药给奴才,奴才怕是早不中用了。”

皇帝抬手命她起身,只道:“你是太后身边的人,连朕也格外看重,只不过朕不明白,难道你真如刘守成所言,中饱私囊吗?”

褚湉听他如此说,并不急于解释,而且缓声道:“奴才虽被冤了,却是御下无方,难辞其咎,不过奴才相信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

皇帝点点头,沉默了半晌,问道:“你为什么想出宫?”

褚湉被他冷不丁问的张口结舌,缓了一分方才开口道:“奴才说了只怕十个头都不够砍。”

“你不说现下就砍你头。”皇帝侧睨着她。

褚湉没辙,故作轻松一般道:“奴才……奴才想家。”

皇帝见她一双眸子极晶亮,犹如碧水清潭,可又有闪躲之嫌,便道:“还有别的吗?”

“宫里规矩严,奴才愚钝,怕出错受罚,所以想回家。”

皇帝轻轻一笑:“你这话说的不实。”

褚湉迟疑片刻才答:“是人心可畏。”

皇帝怔了怔,转过身直视她,道:“今儿过节,朕准许你畅所欲言。”

褚湉想是他平日里极难得听到这些话,今日听说却很新鲜,必然是不会怪罪,于是知无不言:

“这宫里头人人自危,人人隔着心思,少有真情,多是算计,每个人都活的没有自我,没有自由,太过于悲苦,奴才向往大千世界,喜欢高山峻岭、大漠戈壁,还有袅袅炊烟,小桥流水……”

见皇帝定定凝着自己,褚湉自觉话多失言了,便缓缓住了口。

皇帝心中有丝丝牵动,自己何尝不是向往着自由,渴望励精图治,不负这满腔振兴国家的理想,只可惜……

没人懂他,没人信任他,就连这御座,都是别人推他上去的,他如何施展,又怎么摆脱束缚?

可悲的是,养育自己十多年的人却还不如一个宫女明白他的心境,他也着实搞不懂,自己哪里错了以至于她这般忌惮、试探、不撂开手,也许,四岁御极开始,做什么也便是错罢了。

皇帝轻轻吐出一口气,瞬间化作白雾升腾而去,不远处燃起了大束烟花,流光溢彩间恰如龙飞凤舞,好不夺目,映得这天地间恍如白昼,也照着皇帝年轻的侧脸,他没再说什么移步走下阁楼,褚湉随在他身后,只觉眼前的背影虽明黄加身,却那般孤绝,犹如谪仙,可远观不可亵玩,遗世独立。

挨到子时瞻拜仪式后,皇帝太后即用饽饽,总有几个里面藏着小金元宝,每每夹到一个,侍膳太监便喊一句大吉大利的吉祥话,底下人再迎合,一顿煮饽饽下来,竟然一个多时辰。

慈禧因着要守岁,留了福晋们陪着打马吊,皇帝则是酒后见了风,竟有些醉意,挨着所有礼节仪式后才得以回去寝宫,这会子头痛欲裂,恶心难受,一路上歪在肩舆上昏昏沉沉。

进来宫门,齐顺早候在那里,两人侍奉着皇帝盥洗直至躺下,见他拧着眉一副难受模样,褚湉便想退出去传些醒酒汤。

刚欲转身,却听皇帝梦呓一般说道:“朕实在累了...待朕睡醒再议...”

他迷迷糊糊的叨念着,那话里行间就像是在面对着满朝文武,才停了下又开始闭着眼睛说起了醉话:

“亲政仪式……还什么昭告天下,既亲政又何来训政?子臣不明白……不明白,是子臣错了吗?皇爸爸你如此把子臣陷于何地……”

就这样,他渐在酒醉与苦笑中幽幽睡去。

褚湉与齐顺怔忡在当下,一时间无话,又见寝宫四下无人,他向着褚湉就扑通跪下。

褚湉被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齐顺非但不起,口中哀求般的道:“万岁爷说的都是醉话,不当真的,求姐姐别走漏,倘若老佛爷听了怕是误会了爷,更加忌惮起来。”

“齐顺自幼伺候在万岁爷身边,瞧得最是真切,万岁爷真是打心眼儿里敬重、孝顺老佛爷,只是,他心里头苦啊,他有苦说不出,奴才只心疼主子,什么都帮不了,求姐姐守口如瓶,齐顺求您了!”

他说的情真意切,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说罢就要磕下头去,褚湉赶紧拉住他,心里万分动容,只道:

“你放心吧,我虽自储秀宫来,但是非还瞧得真切,我必三缄其口,只作没听到。”

齐顺听得这话,感激得更要去碰头,褚湉忙拉起齐顺,只说不必,又忍不住侧眸去看那倒在榻上的人,心中最柔软的一处仿佛有人用刀子狠狠戳了去,她怕自己共情泛滥,找了由头快步退出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