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煜其实只是在吓唬老孟头,因为这种事就让皂班的伙计把仵作绑起来用刑审问,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老孟头却被程煜给吓着了,他半躺在地上,一双几乎没有什么光芒的眼睛,不断的眨动着,似乎在盘算到底该怎么说。
包知县和庞县丞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这老孟头肯定是有所隐瞒,之前那哭天抢地的模样,也多半都是装出来的。
这会儿面对程煜的威胁,老孟头这个狡诈的老家伙,终于意识到不可能把事情一直隐瞒下去了。
“初八那小子不认识字啊,我教了他那么久,他就是不好好学。到现在也才认识不到一百多个字。县尊老爷,县丞二爷,还有程头儿,真的不是我不肯把仵作交到初八手上啊,可是那小子不认识字,你说这麻烦不麻烦。咱们仵作虽然地位低下,可是,哪怕是干些验马尸验牛尸的粗笨活计,那也是要出具相应的文书的啊。现在我是仵作,初八那小子把事儿都干了,可他根本没办法填写公文。我也着急啊,我恨不得现在就辞了活计回家躺着,我现在是腿脚又不灵便,还经常贪上几杯。可是,初八那小子不争气啊,真要是我回去了,他这仵作也算是当到头了。到时候,县尊老爷您还不得把我们俩一起怪罪下来。”
一番话,程煜愣住了,包知县和庞县丞也愣住了。
不识字?
这倒也算是个理由,的确,仵作就没有不识字的,不识字,很多事情都没法做。还不止是无法出具检验文书之类的,光是仵作手里那些装有各种药物的瓶瓶罐罐,这小子恐怕都分不清楚。
今天在何宅验尸,应该没用到那些调配的药物,毕竟那两人大概率是互殴而死,只需要验明身上的伤口,差不多也就结束了。可现在尸体停在了义庄,等回头锦衣卫那边确定,他们不会全盘接手这个案子,那么衙门这边的仵作也是必须进行进一步的检验的。
尸体被破坏的很严重,可那些破坏,究竟全都是野狗啃食造成的,还是死之前或者死之后还有其他的痕迹?也有可能是贼人杀了这俩人之后,尸体上留下了不利于他的证据,所以凶手才引来野狗,啃食这两具尸体。
甚至于,还要检查尸体的牙齿,咽喉乃至开膛破肚的检查他们胃肠里有没有其他可能导致死亡的原因。
这些过程,就保不齐会需要用到各种药物的配合,并且每做一件事,都需要将其记录在案,否则尸体被开了膛,或者检查的过程中加剧了伤口的破坏,没有记录的话,这是根本说不清楚的。
可以说,在何宅那简单的第一次验尸的过程,不认识字倒是没关系,可之后的步骤,不识字基本就进行不下去了。
是以如果孟初八真的不识字,那么老孟头如此回护,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可程煜还是不太相信,毕竟孟初八如果真的不识字,他当然也会明白自己根本不具备成为一名仵作的基本条件。
何宅验尸,可以说事发突然,他又没办法把老孟头一起弄过来,好在尸体的情况比较惨不忍睹,导致他验尸的过程可以关上门一个人进行,其他人也就发现不了这一点。
可如果真是如此,程煜觉得,换成是他,他肯定不会在老孟头赶来之前轻易的结束验尸,孟初八只需要在堂屋里多拖延一会儿时间,等老孟头来了,这一切就都可以交给老孟头来禀告包知县,他不识字的事儿,显然可以更好的掩饰过去。
而且,孟初八看着挺机灵的,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不识字是不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仵作的么?还是说他以为自己可以蒙混的过去?
一个不识字的仵作学徒,即便是对自己的手艺颇有些自信,可他难道不知道,真要是因此耽误了案情,他和老孟头可都是要被牵连的,最轻也要治他们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保不齐就会被打入贱籍啊。
孟初八的身世,跟老孟头其实多少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老孟头少年时就有贵人收留,而孟初八却是一直在外流浪,是个小乞儿。老孟头收留他之后,他连自己多大年纪都说不清楚,还是包知县从他身材样貌眉梢眼角等等细节,分析出这孩子差不多十四五岁的模样,于是给他入了籍,填了名字和年岁。可以说,如果不是老孟头一开始就是打算培养孟初八当仵作,包知县也不可能大包大揽的给孟初八一个吏藉,即便是要让当初那个流浪儿入籍,那也指定是丐户的贱籍。
虽说老孟头说的看似合情合理,但程煜总觉得这里边还是不尽不实。
但是包知县听到这些,却是一下子揪上了心。
如果他一直担任塔城的知县,仵作不识字倒是也没那么可怕,一来可以慢慢学,总有学会的那天,二来,大不了包知县再给孟初八弄个学徒来,只不过要求那个学徒得先识字而已。这样,孟初八学会了仵作的那些手段,有他的学徒帮着记录和撰写文书——这本也是学徒最基本的活计之一,一切也可以勉强支撑下去。
可偏偏包知县就快要致仕了,他要是给继任的知县留下这么一个不识字的仵作,一旦被新任的知县察觉到这一点,好一点他治孟初八和老孟头一个罪名,给他们俩划到贱籍里去,要是遇到不省事的,恐怕就会顺势告一告包知县这个前任了,毕竟这是前任留下来的历史遗留问题啊。到时候,哪怕包知县已经致仕返乡,真要是追查下来,还真是够包知县尿一壶的。
甚至于,庞县丞也受不了啊,这事儿真被捅上去了,他包知县已经致仕还乡了,上头觉得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但理论上县丞才是仵作以及各路衙役们的顶头上司,而他就在隔壁县任知县,回头塔城新任知县参他一本,庞县丞也是解释不清。
一时间,这两位在离任之前万万出不得岔子的老爷,竟然跟老孟头有些同理心了。
在他们看来,老孟头虽然昏聩,但这也算是为他俩好啊,只要老孟头不退,孟初八不识字这件事就不叫事。
“原来如此……你这老孟头,难怪你一直斥骂孟初八蠢笨,看来这小子还真是,你仵作的十八般手艺他倒是学得大差不差,可为什么竟然会不识字呢?唉,老孟头啊老孟头,算上学徒,你在塔城县衙也三十年出头了,我是看着你进入衙门又成为仵作的啊,既然是孟初八他不识字,你早说便是。老爷我又岂是那不通情理之人?这样吧,以后出现场这种事,就让初八去,你呆在衙门里,帮着初八收拾首尾,确保别出岔子就是了。但是孟初八这识字的事情……算了,也不知道是他蠢还是你不会教,回头我让典史教他。”
包知县迅速做出了决断,在他看来,只要老孟头没有离任,这一切就不叫事,学徒么,无论是学艺不精还是识字不够,那都没关系,毕竟他只是个学徒。老孟头身体不好,仵作的活儿他不行,可他却可以帮着孟初八拾遗补缺,哪怕是两个人顶一个人用,继任的知县也不好说前任什么。
庞县丞也觉得包知县果然还是处理事情相当的稳妥,也便点点头道:“就是啊,你这老孟头,这些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把自己的脑袋磕成那个死形样子……好了好了,即使如此,你们师徒二人就继续在衙门里共事吧,你也跟孟初八那小子说说,识字这事儿,还真是得上上心。”
老孟头翻身爬起,重新跪在两位老爷的面前,咚咚又磕了两个头。
“多谢县尊老爷,多谢县丞二爷,属下知错,属下知错啊。”
“行了,下去吧,真是耽误事儿。你先去处理一下脑门上的血迹,然后,也别闲着,带着你那个好干儿子,去义庄,把验尸剩下的事情都给我赶紧完成了。我这边还等着看你的报告呐……”
包知县挥挥手,把老孟头赶了出去。
程煜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任由这两个老爷糊里糊涂的就把老孟头放了过去。
三人又聊了聊关于接下去这案子要如何进行的事情,程煜也起身告辞,他终归还是要负起查案的职责,哪怕接下去可以把锦衣卫拖下水。
出了二堂,程煜找苗小乙问了问情况,这一时半会儿,其他的捕快也并没有传回来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依旧还在挨家挨户的摸排当中。
“头儿,那个老孟头不正常啊。”
程煜看了一眼苗小乙,心道就连这小小的捕快都知道老孟头没说实话,也不知道包知县和庞县丞是真的信了他的鬼话,还是出于两位都即将离任的缘故,宁愿去相信他们愿意接受的理由。
“是真是假,这一刻儿也不急,老孟头这会儿总归是要带到孟初八去义庄继续验尸的,我先去跟锦衣卫那边打个招呼,等回头锦衣卫介入这个案子了,他们总归也要派人去义庄的。我就不信,那个老孟头瞒得了我们,还瞒得过锦衣卫。”
苗小乙点了点头,却又有些担忧的说:“但是头儿,这件事要是搞到锦衣卫那块去了,他们可不会讲什么情面,到时候老孟头不会出什么事啵?毕竟也是我们衙门头子里的老人了,他现在又是那个死样子……”
程煜微微一笑,摆摆手道:“你都讲这是我们衙门里头的事情,我只是让锦衣卫那边相熟的人帮到看看而已,他们才不会多管呢。老孟头总不至于作奸犯科,只不过他跟孟初八之间,肯定是有点儿我们都不清楚的勾当。”
苗小乙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出了衙门,直奔锦衣卫的卫所而去。
一进卫所,程煜就看到曹正,笑眯眯的跟曹正打了个招呼。
“你们还真是急,干么四啊?我们总旗可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接手这个案子呢,你跑来催不合适啵?”
曹正也是笑眯眯的,这话只是在跟程煜开玩笑而已。
程煜也便笑笑,道:“我正是找你们总旗,要跟他讲讲这件事。”
其实,程煜不止是想把刚才跟包知县以及庞县丞说的那些话跟费林再讲一遍,如果只是想让锦衣卫和县衙共同侦办此案的话,倒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的工夫,等锦衣卫那边派人告知衙门,不管他们是否接手,程煜再来陈明厉害也不迟。
更重要的,是程煜根据自己的记忆,他跟这个锦衣卫的总旗费林,并没有太深的关系,可为什么庞县丞乃至包知县,都觉得程煜跟这个费林很能说得上话呢?
跟曹正比较熟,程煜是清楚的,虽说小旗也算是从七品的品秩,比县丞还高上半级,但实际上,总旗也好,小旗也罢,他们干的活儿,也比捕快强不了多少。总旗和小旗,都是冲锋陷阵的棋子,在程度上,倒是跟程煜这个捕头基本相当。
尤其是小旗,拢共十名手下,就算是现在锦衣卫冗员比较多,他也不过带着二三十个人手。单单从下属数量上来说,他甚至还不如程煜。程煜手下,可是有着十一名正职的捕快,以及三十六名白役的。这还不算皂班和壮班的人,在面临这种命案的当下,程煜其实也可以调用的动。
都被称为头儿,平日里干的活儿也都差不多,程煜和曹正这个锦衣卫小旗,多有交往也算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总旗,尤其是塔城的总旗,算起来那也是管着二百多个锦衣卫校尉的人,并且由于冗员过多,不可能全都交给小旗,是以在塔城,他直属的锦衣卫校尉,就有四五十号,两名小旗,每人也不过就是二三十人的下属罢了。
费林基本的排场还是有的,稍微进一步,哪怕只是个试百户,那也是从六品的品秩,算是彻彻底底的进入到中层的人了。
是以程煜一来没记忆,二来从情理上分析,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可能跟费林交好。
明朝妓院合法化,除了那些暗娼之类不入流的玩意儿,大部分都是官妓,几乎每个县城都有合法的官营妓院,乐坊什么的更是标准配置。加上妓院乐坊里多有被问罪的官员女眷被充入教坊司充当官妓的,无论是官员,还是普通民户,逛乐坊进青楼,根本就不叫事。
但是,官员总归还是要爱惜羽毛,他们不可能跟不相熟的人一起逛窑子,尤其是总旗好歹也是正七品的官儿,跟一个良藉里的下等户,哪怕那个人是个捕头一起逛青楼算是怎么一回事?
从庞县丞所言程煜和费林能一起去春露院——这个春露院,程煜的记忆里很清楚,那是个真正的妓院,进去的人都是想留宿的,若只是听曲赏妞,去乐坊就行了——那就必然是相当不错的关系才有可能同行的。
而曹正,似乎也印证了程煜的不解。
听到程煜说要找费林,他不禁也是一愣。
“你找我们总旗干么四啊?这有点儿不合规矩咯,我们总旗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凡事最讲规矩,你们官府那边有什么事,除非是有公文的,否则最多只能到我这块。不管你有什么事情,你先跟我讲,我才能进去跟我们总旗禀报。”
程煜微微皱眉,心道果然,自己记忆里就没有跟费林的关联啊,可为什么包知县和庞县丞却……
之前程煜也想过,真要是自己跟费林关系好,曹正跟自己关系好那自然很正常,可塔城有两名小旗,那个小旗总不能说完全不认识程煜,甚至于程煜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这件事我还真的非得跟你们费总旗当面讲,所以,劳烦曹哥哥,你进去通秉一声,见与不见,就看你们总旗的意思吧。”
曹正很是狐疑的看着程煜,打量好几眼,终于叹口气道:“行吧,我帮你通秉是么得问题哦,但是我进去,你要我怎么跟他讲呢?”
“你就讲,包县尊派我来跟他商量一件事,还望他拨冗相见。”
“你到底有什么事,你先跟我透露点儿,我也好在总旗面前帮你分说。”
“你知道了也么得用,这件事,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是县尊派我来的。关键在于人上面……”程煜没说透,关键在于人上边这句话不假,但是否是包知县派他来的,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程煜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被认为跟费林私交甚笃,除非费林也不清楚,否则,他听到程煜这个名字,毫无疑问,必然会打破自己的规矩,喊他进去相见。
曹正被搞得一头雾水,但一来这本是公事,二来他跟程煜之间的关系,也决定了他不可能连这点忙都不帮。
“那我可跟你讲清楚哦,我帮你传话,但肯定么得办法保证我们总旗肯见你。甚至于,就算是你们包知县亲自来,总旗见是不见,也未可知。所以,要是总旗不肯见你,你不要怪我。”
“我怪你干么四啊,晚上下值了,我还要喊你来家吃酒呢……”
曹正眼神一亮,拱拱手朝着里边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