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彩霞的爹马歇货和马高腿是亲堂兄弟,也就是说马高腿的爹马满圈和马彩霞的爷爷马满仓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尽管有着这样的血缘关系,马高腿却丝毫没有顾及这份亲情。他为了那点昧良心的钱财,把马彩霞等一百多个女孩骗上了这列火车,推向了火坑。马歇货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亲堂兄弟会做出这样的事。
马彩霞开始很激动,配合侯五管理一百多个姑娘,希望自己到了工厂能挣大钱。“还是我高腿叔好,有虱子不忘给我留俩大腿,有好处没有忘记我。”
她万万没想到,眨眼间,她便与那一百多位同病相怜的姑娘被迫分离,如飘零的落叶般被送往各地。她们分别被押送到武汉、西安、开封等城市的怡红院,从此天各一方。
马彩霞被安排在了开封怡红院,表面上看,这是叔叔马高腿在暗中运作,实际上却是侯五的精心谋划。侯五把她安置在这里,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想着日后能常来,趁机占点便宜。
抵达的当晚,冷酷无情的老鸨便迫不及待地逼迫马彩霞接客,丝毫不给她喘息和适应的时间。
开封城东,怡红院的后院深处,一间不见天日的地牢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尿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马彩霞蜷缩在冰冷潮湿的稻草堆上,双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钻心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她几乎昏厥。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哀嚎。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带着一丝天真的幻想,以为这开封城里的“怡红院”是个绣花工厂,或许真是个大工厂的别称?她甚至主动配合着侯五,帮着安抚那些哭哭啼啼的同乡姐妹,心里还想着:“高腿叔没骗我,到了地方就能挣钱了…挣了钱,爹的病就有救了,弟弟妹妹也能吃饱了…”
当那个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眼神却像毒蛇般阴冷的老鸨徐妈妈出现在她们面前,当那些粗壮的打手像挑拣牲口一样把她们分开,当侯五对着徐妈妈谄媚地笑着,指着她说“徐妈妈,这个是我特意给您留的,水灵着呢,您多关照”时,马彩霞才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真相!
什么西安大工厂!什么月钱二十块!全是骗局!她们是被自己的亲堂叔,马高腿,像卖猪仔一样卖进了这人间地狱!
“小蹄子,装什么清高?”徐妈妈捏着尖细的嗓子,用涂着蔻丹的手指挑起马彩霞的下巴,“到了老娘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今晚就给老娘接客!伺候好了,有你的好日子过!不然…”她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
“不!我不!”马彩霞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徐妈妈的手,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利,“我是被骗来的!我要回家!放我回家!”她转身就想往外冲。
“给脸不要脸!”徐妈妈勃然大怒,“来人!给我好好‘教教’她规矩!”
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狞笑着扑上来,轻易地抓住了瘦弱的马彩霞。任凭她如何哭喊、踢打、撕咬,都如同蚍蜉撼树。她被拖进这间阴暗的地牢,按在地上。一根沉重的枣木棍高高举起,带着风声,狠狠砸在她的右腿膝盖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剧痛瞬间吞噬了马彩霞所有的意识,她眼前一黑,只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便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刺骨的寒冷和钻心的疼痛中悠悠醒转。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有那断裂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提醒着她刚刚经历了什么。地牢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打手将一张沾着油污的纸条和一个破布包扔在她面前。
“喏!你家地址!还有这破包袱,你的东西!”打手啐了一口,“徐妈妈说了,让你家拿两百块大洋来赎人!三天!三天拿不来钱,或者人死了,就等着收尸吧!”说完,“哐”地一声又锁上了牢门。
黑暗再次笼罩。马彩霞颤抖着拿起那张纸条,借着门缝透进的一丝微光,看清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正是她熟悉的、刘家村的地址!还有那个破布包,里面是她离家时带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有…还有她娘偷偷攒下的十几个铜板!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两百块大洋?她家连两块大洋都拿不出来!爹…爹知道了会怎么样?她仿佛看到爹那张老实巴交、布满皱纹的脸,因为绝望而扭曲变形…高腿叔!马高腿!你这个畜生!你是我亲堂叔啊!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害我?!
泪水,混着血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身下冰冷的稻草。
刘家村,马歇货家中那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一般沉重。马歇货弓着背,坐在炕沿上,手中紧紧握着那张从开封送来的、沾染着油污与泪痕的纸条。他那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上面的几个字——“拿两百块大洋到开封怡红院赎人”,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重重地烙在他的心头。
他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他认得!认得清清楚楚!
“彩霞…我的彩霞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这个老实巴交、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庄稼汉,此刻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站在门口、同样脸色惨白的婆娘:“高腿!马高腿!是他!是他把彩霞卖到窑子里去了!这个畜生!他是彩霞的亲堂叔啊!他怎么能…怎么能干出这种断子绝孙的事!”
马歇货婆娘早已哭成了泪人,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天杀的!挨千刀的马高腿!你不得好死啊!你还我闺女!还我闺女!”
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很快,马家小院里挤满了人。当人们听明白事情原委,看到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纸条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是滔天的愤怒!
“马高腿这个王八蛋!连亲侄女都卖!”
“畜生!简直是畜生!”
“找他去!让他把彩霞赎回来!”
“对!找他去!”
人群激愤,簇拥着双目赤红、浑身发抖的马歇货,浩浩荡荡冲向村东头马高腿那间气派许多的青砖瓦房。
马高腿显然早就听到了风声,大门紧闭。任凭外面如何拍打、叫骂,里面都死寂一片。
“马高腿!你个缩头乌龟!滚出来!”马歇货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沙哑凄厉。
“再不出来,砸门了!”有人怒吼。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出来的不是马高腿,而是他的婆娘,一个同样刻薄的女人。她叉着腰,站在门后,尖着嗓子骂道:“嚎什么嚎?嚎丧呢?你们家闺女自己贪图富贵,跟着野男人跑了,关我们家高腿什么事?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告你们诬陷!”
“放你娘的屁!”马歇货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她,“那纸条上写得清清楚楚!开封怡红院!是马高腿亲口跟我闺女说去西安工厂的!是他收的报名费!是他把人带走的!你敢不认账?!”
“纸条?什么纸条?谁知道是哪个野男人写的?你们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马高腿婆娘翻着白眼,一脸无赖相,“没证据就滚!再敢闹,我叫保安队了!”
“你!”马歇货气得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倒。他这才绝望地意识到,马高腿敢做,就早想好了退路!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无权无势,上哪去找证据?就算有证据,马高腿有侯宽撑腰,有保安队护着,他能怎么办?
人群也被这女人的无赖嘴脸激怒了,叫骂声更响,甚至有人开始捡石头。眼看场面就要失控。
“吵什么吵!”一声厉喝传来。侯贵带着几个挎着枪、歪戴着帽子的保安队员,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斜着眼,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马歇货身上:“马歇货,聚众闹事,想造反啊?赶紧散了!再闹,全抓起来送宪兵队!”
冰冷的枪口和“宪兵队”三个字,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人群的怒火。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敢怒不敢言,脚步开始迟疑地往后挪。
侯贵走到马歇货面前,压低声音,带着威胁:“歇货叔,听我一句劝。这事儿,闹大了对你没好处。彩霞妹子…唉,命苦。可这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两百块大洋,你家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就算凑齐了,人…还能是原来那个人吗?算了吧…认命吧…”他拍了拍马歇货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马歇货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身体摇晃了几下,若不是旁边有人搀扶,险些瘫倒在地。他望着侯贵那张带着虚情假意同情的脸,看着周围乡亲们敢怒不敢言的沉默模样,又看向马高腿家紧闭的大门,一股巨大且冰冷的绝望之感,将他彻底淹没。
人群在侯贵和保安队的驱赶下,无奈又愤懑地散去了。仅留下马歇货一人,失魂落魄地伫立在马高腿家紧闭的大门前,宛如一尊风化的石雕。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显得孤独又凄凉。
许久,许久之后。马歇货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下如死灰般的绝望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他弓着背,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朝着村西头走去。那个方向,正是刘汉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