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凤分娩那天,孔家大院乱作一团。
“用力啊!再使把劲!”接生婆满头大汗地高声呼喊,双手沾满了鲜血。徐大凤躺在炕上,脸色惨白如纸,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已经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力
几乎消耗殆尽。“啊——”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瘦小的婴儿终于脱离了母体。
接生婆麻利地剪断脐带,拎起婴儿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那孩子小得可怜,如同一只剥了皮的老鼠,浑身通红,肋骨根根清晰可见。更让人揪心的是,他几乎不哭,只是微弱地“吱吱”
叫着,好似一只刚出生的耗子。“这……”接生婆犹豫了片刻,还是拍了拍婴儿的屁股。
婴儿这才发出一声细若蚊蝇的啼哭,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听见。“让我看看。”徐大凤虚弱地伸出手。接生婆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在徐大凤的掌心。那孩子小得惊人,从头到脚还不及徐大凤的手掌长,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怎么这么小……”徐大凤心头一紧,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她怀胎十月,每日精心进补,怎么生
出这么个小家伙?屋外,孔春生和韩梅枝焦急地等待着。听到婴儿的哭声,韩梅枝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生了吗?是男是女?”接生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恭喜恭喜,是个男孩。”
韩梅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炕前,一看孙子那模样,脸上的喜悦顿时消失不见:“哎哟我的老天爷,
这……这能养活吗?还没有一只老鼠大。”徐大凤本就心烦意乱,听婆婆这么说,立刻反唇相讥:“你儿子播下的稻谷种子,我能给你们长出玉米棒子吗?”
“你!”韩梅枝气得脸色发青,想起平日里儿媳妇的娇蛮霸道,想借此机会出出气,“生个病猫
似的孩子还有理了?我们孔家三代单传,要是……”
“够了!”孔春生喝止了妻子的唠叨,皱着眉头看了看孙子,叹了口气,“先养着看看吧,好歹
是个男丁。”徐大凤把婴儿紧紧搂在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虽然平日里泼辣,但此刻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孩子,真的能活下来吗?
孔家大院被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那个被临时取名叫“狗剩”的婴儿(乡下人认为贱名好养活)确实命悬一线。他的嘴只有黄豆大小,连母亲的奶头都含不住。徐大凤的奶水十分充足,可孩子根本
吃不了,只能把奶水滴在手指上,再一点点抹进他嘴里。有一次,徐大凤试着让孩子含住奶头,结果喷涌而出的奶水直接呛得孩子翻白眼,小脸憋得紫红,接下来是正式的认亲孩子险些没了气息。从那之后,徐大凤再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能采用“滴灌”的方式来喂养。
半个月过去了,狗剩不仅没长肉,反而愈发消瘦。徐大凤日夜守在一旁,眼窝深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韩梅枝虽说嘴上尖酸刻薄,但心里也十分焦急,变着花样熬制各种补汤,可孩子的状况就是
不见好转。“这样下去可不行。”一天晚上,孔春生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对妻子说道,“得想个办法才行。”
韩梅枝抹着眼泪说:“能有什么办法呢?该请的郎中都请了,该吃的药也吃了,这孩子就是……”
“明天我去汴梁城。”孔春生磕了磕烟袋锅,“听说相国寺来了个云台山的高僧,能掐会算,堪
比刘伯温。我去求个签,问问孩子的命数。”
第二天天还没亮,孔春生就赶着驴车出发了。汴梁城离村子有三十多里路,他紧赶慢赶,到相国
寺时已经是晌午。相国寺香火旺盛,人来人往。孔春生找了好半天,才在一个偏殿里找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高僧。高僧法号“慧明”,六十多岁的年纪,白眉长须,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孔春生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说:“大师,我家孙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求您给
看看,这孩子还有救吗?”慧明和尚微微点头,示意孔春生写下孩子的生辰八字。孔春生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上面是徐大凤生产时他记录下的时辰。
慧明闭目掐算片刻,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电,说道:“此子命格奇特,生在福窝,长在蜜罐,
却注定命运多舛,寿限不长。”孔春生一听,顿时慌了神,问道:“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慧明沉吟许久,缓缓说道:“此子需认刘姓干亲,方能化解劫数,增福添寿。”
“刘姓?”孔春生一愣,“为何是刘姓呢?”
“刘与‘留’同音,可留住此子性命。”慧明解释道,“且需找一位命硬之人做干爹,方能镇住
此子的厄运。”
孔春生千恩万谢,捐了香火钱后,便急匆匆地赶回家。一路上,他都在思索着该找哪个刘姓人家认干亲。村里刘姓人家不多,命硬的更是寥寥无几。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管家刘汉山!
刘汉山命硬可是出了名的,黄河里斗蛟龙,芦苇从里战金蟒,还有一拳打死东洋马。更重要的是,刘汉山人品不赖,为人实在,在附近十里八乡地位颇高,认他做干爹,对孩子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回到家,孔春生把高僧的话一说,全家人都觉得有道理。徐大凤尤其赞同:“刘管家是个好人,
要不是在胡萝头张德祥之间调和,他们几个人不知道打斗到何时,把兰封县不知道会被祸害成什么样子呢!”
韩梅枝却有些迟疑:“人家刘管家会答应吗?听说他刚添了个儿子,叫刘铁蛋,宝贝得很呢。”
“试试总归没错。”孔春生拍板决定,“明天我备上厚礼,亲自去刘府求见。”
第二天,孔春生带着两只老母鸡、一篮子鸡蛋和两匹上好的棉布,来到了刘汉山的家。刘汉山正
在院子里逗弄自己两岁的小儿子刘铁蛋,见孔春生来访,热情地迎了上去。“东家,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刘汉山笑着问道。
孔春生把礼物放下,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刘汉山听完,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是什
么事儿呢!认干儿子好啊,我刘汉山最喜欢孩子了!”
孔春生没想到刘汉山答应得如此痛快,喜出望外:“刘司令,您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刘汉山爽快地说,“不过得按规矩来,选个黄道吉日,办个认亲仪式。”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孔春生连连点头。
三日后,正是黄历上宜认亲纳吉的好日子。孔家张灯结彩,大摆宴席,请来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
物做见证。刘汉山身着一身新做的长衫,精神抖擞地坐在上首。仪式开始,孔春生抱着裹在红绸里的狗剩,恭恭敬敬地走到刘汉山面前:“刘司令,从今往后,这孩子就是您的干儿子了。请赐个名字吧。”
刘汉山接过孩子,仔细端详。说来也怪,原本病恹恹的狗剩,一到刘汉山怀里,竟然睁开了眼睛,
小手还抓住了刘汉山的一根手指。“好小子!”刘汉山眉开眼笑,“既然认到我名下,那就跟我姓刘吧。希望他百事顺遂,就叫刘百成,如何?”
“好名字!”众人齐声喝彩。
随后举行仪式。刘汉山用红绳系住一枚铜钱,挂在刘百成的脖子上,这叫做“长命锁”。接着,他又拿出一套小衣服、一双虎头鞋送给干儿子,寓意“衣食无忧”。最后,刘汉山抱着刘百成,在孔
家的门槛上轻轻磕了三下,这叫做“认门”,表示从今往后两家就是亲戚了。
仪式结束后,宴席开始。刘汉山抱着刘百成坐在主桌,不停地逗弄着他。说来也怪,自从认了干爹,刘百成的气色日益好转。原本如黄豆般大小的小嘴,如今能够含住奶头了;原本细若蚊蝇的哭声,
现在洪亮了许多;最神奇的是,他的体重开始增加,小脸渐渐圆润起来。徐大凤喜极而泣:“刘司令真是我们家的贵人啊!”
按照习俗,认了干亲后,孩子要在干爹家住三天。三天后,孔家来接人时,刘百成已经大变模样,
小脸红扑扑的,比来时胖了一圈。
“刘司令,您是怎么养的?这孩子……”徐大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刘汉山哈哈大笑:“我哪有什么秘诀,就是让厨娘每天熬米油喂他,再晒晒太阳。这孩子跟我投缘,在我这儿吃得香、睡得着。”
从那以后,刘百成就成了刘家的常客。按规矩,逢年过节都要去干爹家走动,可刘百成几乎天天
都往刘家跑。刘汉山也很是奇怪,对这个干儿子比对亲生儿子刘铁蛋还要亲。
刘铁蛋比刘百成大两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每次看到父亲抱着刘百成逗乐,他就撅着嘴,满
脸不高兴。有一次,他甚至把刘百成推倒在地,结果被刘汉山狠狠训了一顿。“爹,我才是你亲
儿子!”刘铁蛋委屈地大喊。刘汉山却严肃地说:“百成身子弱,你要让着他。再说,兄弟之间要友爱,记住了吗?”
刘铁蛋虽然点头答应,心里却老大不乐意。而刘百成在刘家的地位却越来越高,刘汉山出门应酬
时常带着他,逢人就夸:“这是我干儿子刘百成,聪明着呢!”转眼一年过去,刘百成从一个奄奄一息的“剥皮老鼠”,长成了白白胖胖的小子。他会叫“爹”“娘”,也会叫“干爹”了。每次刘汉山来孔家,他都张开小手求抱抱,亲热得不得了。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命真好,认了个这么疼他的干爹。也有人说,刘汉山这么疼干儿子,怕是有什么隐情。不过,这些话没人敢当着刘汉山的面说。
一天傍晚,刘汉山抱着刘百成在院子里看夕阳。两岁的刘百成突然指着天边的红霞,奶声奶气地
说:“干爹,好看!”刘汉山心头一热,紧紧抱住这个曾经差点夭折的孩子:“是啊,好看。百成啊,你要好好长大,干爹将来送你上学堂,考功名!”刘百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靠在刘汉山宽阔的胸膛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一老一少身上,仿佛给他们的未来镀上了一层金光。
谁也不知道,这个因为认干亲而改变命运的孩子,将来会经历怎样的人生。但此刻,他在干爹的
怀抱里,安全又温暖,就像找到了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