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海面是一块浸了水的青灰色绸缎。浪尖卷着细碎的银边,被风推着往沙滩漫,像谁用指尖轻轻拨弄绸面,漾开层层叠叠的褶皱。退潮时,细沙被带走,露出底下嵌着的贝壳,半透明的扇贝沾着水,在晨光里泛着珍珠白的光。浪声是低低的絮语,不像涨潮时那般轰鸣,只在礁石缝里打着旋,“哗啦——哗啦——”,混着远处海鸥的啼鸣,像支没写完的摇篮曲。
太阳升得高了,雾散了,海水忽然就亮起来。浅滩是薄荷色的,往远处渐变成靛蓝,最后和天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海哪是云。偶尔有渔船驶过,白帆像一片飘落的云絮,在蓝绸上慢慢游移。沙滩上,小螃蟹横着爬过,留下细碎的爪印,转眼又被涌来的浪抚平。有孩子光着脚追着浪花跑,笑声被风卷着,和咸湿的海风一起,揉进空气里。
傍晚时,海又换了模样。夕阳把云烧成橘红,海面便铺满碎金,浪尖上跳动着光点,像撒了一把星星。远处归航的船亮起灯,一点昏黄在暮色里摇晃,浪声也沉了下去,轻轻拍着岸边,像在说:今天也过去了呀。青黑色的背甲像古代将军的盔甲,泛着幽光。两只米粒大小的眼睛骨碌碌转动,突然警惕地竖起。八只步足如小船的桨,横向移动时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最威风的是那对大螯,布满细密的绒毛,钳尖闪着寒光,轻轻一碰便猛地合拢,发出\"咔嗒\"脆响,仿佛在宣告主权。它横着爬行,在沙滩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足迹,遇敌时会突然立起身子,挥舞双螯示威,活像个横行无忌的铁甲武士。退潮后的泥滩上,总能见它举着螯钳挖沙,将圆滚滚的沙球堆在身后,像是在精心布置自己的地下宫殿。若被惊扰,便立刻收敛起张扬,八足齐动钻进石缝,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窥探,直到危险远去,才慢吞吞地爬出来,继续在潮间带寻觅海味。当夕阳为它镀上金边,那青黑的甲壳便泛起玛瑙般的光泽,连横行的影子都带着几分骄傲。待到锅中蒸汽升腾,这铁甲武士便卸下戎装,通体赤红,成了秋日里最诱人的滋味。石阶没入地底时,最后一缕天光被头顶的石门切断。岩壁渗出的荧光苔藓在两侧晕开淡绿,像谁打翻了装星辰的匣子,碎光沿着凿痕流淌,照亮脚下青石板缝里钻出的细草。水滴从穹顶垂落的钟乳石尖坠下,“嘀嗒”声在空旷里荡开,惊起角落蛛网里的飞虫,翅尖扫过兽首石柱的饕餮纹——那些千年未眨的眼珠是嵌着的夜明珠,此刻蒙着层灰,倒比暗处的幽光更显沉寂。
长廊尽头的汉白玉棺椁浮在半尺高的石台,棺盖浮雕的凤鸟垂首敛翅,尾羽扫过的地方,积灰被人拂开一角,露出底下鎏金铭文,笔画间沾着半片干枯的山茶花瓣。砖缝间朱砂凝成暗红的痂,依稀能辨出曾绘过云纹,是当年工匠用指尖抹上去的,如今细草从指痕里钻出来,把前朝的晨昏都顶成了毛茸茸的绿。
空气里浮着檀香与霉味的混合气息,像谁把永乐年间的某个黄昏封在了这方地下。钟乳石又滴下一滴水,“嘀嗒”声撞在棺椁上,惊得那只蒙尘的夜明珠眼珠似的,微微亮了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