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舜华带着长生赶到作坊时,正当午时。
作坊里的织工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饭,见何舜华来了,纷纷起身行礼。
何舜华微微颔首示意众人继续用餐,便带着长生往管事房走去。
“长生饿啦,娘亲。”长生软糯的声音响起。
“乖,娘亲这就给你拿好吃的。”何舜华微笑着,解开小布包,里面是她早上出门前特意给长生做的糕点。
长生接过糕点,开心地吃了起来。
“何管事,清河县的段掌柜到了。”这时,护院前来禀报。
何舜华思索片刻,对前来报信的护院说道:“你先去准备一间静室,备好茶水,我稍后便来。”
安顿好长生在管事房休息后,何舜华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走向待客的静室。
刚到门口,便听见屋内传来爽朗的笑声:“何管事果然是大忙人呐,我这都等了好一会儿咯。”
何舜华脸上旋即浮现出礼节性的微笑,推门而入,欠身行礼道:“段掌柜,实在对不住,方才有些杂事耽搁了,让您久等,还望海涵。”
然后在抬头的瞬间,她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
只见段掌柜身旁,端坐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李云廷。
四年未见,他眼窝深陷,眼底泛着青黑,倒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舜...舜华?!”
后者也显然未料到会在此处与何舜华重逢,手中的茶盏险些滑落。
李云廷盯着何舜华,眼神里尽是复杂,有惊讶、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
段掌柜察觉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干笑着打圆场:“何管事与李公子竟是旧识?这可真是巧了!”
何舜华迅速调整情绪,收起僵住的笑容,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礼貌地说道:
“段掌柜说笑了。这位公子面生得很,想必是认错人了。”
李云廷却突然激动地冲上前:“舜华!是我啊!这些年我...”
“李公子请自重。”何舜华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声音陡然转冷,“妾身乃宋家作坊管事,今日是来谈生意的。若您再这般无礼,妾身只好送客了。”
段掌柜见状,连忙打圆场:“误会误会!这位李公子许是认错人了,何管事莫要往心里去。来来来,咱们还是谈正事。”
说着,段掌柜悄悄给李云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收敛些。
这位可是宋家作坊的管事,他们还是有求于人,得罪不得。
早知这李家公子如此沉不住气,他说什么也不会带此人一同前来。
唉!
都怪他欠了李家一个人情,如今李家落魄,李云廷低声下气求他带自己来宋家作坊,段掌柜一时心软才答应带他来碰碰运气。
此刻看着李云廷失魂落魄的模样,段掌柜心里直骂晦气,面上却不得不继续赔笑打圆场。
李云廷咬了咬牙,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还是缓缓坐回了原位。
何舜华也在对面落座,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平静问道:“段掌柜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段掌柜连忙道:“何管事,是这样的,之前从贵作坊进的那批棉布,在清河县卖得极好。这次来,是想再订二十匹棉布,不知作坊能否尽快安排?”
“段掌柜来得巧,正好有一批新织的云锦棉,三日后可出货。”何舜华不疾不徐道。
“那太好了!”段掌柜搓着手,笑容满面,“价格还按上回的算?”
“这新料子可按不得上回的价。”何舜华抬手,示意一旁的伙计捧来布料样本。
“段掌柜请看,这云锦棉乃是丝棉混纺,您是知道的,如今生丝价格飞涨,加之织法繁复,耗费工时,所以这价格,着实要比上回的棉布贵上三成。”
她将布料样本推向段掌柜:“此料透气轻薄却又保暖,且不易起皱,若做成成衣,定能卖上价钱。”
段掌柜拿起布料样本,在手中反复摩挲,又对着光线仔细查看,不得不承认这云锦棉的质地确实出众。
但一听价格要比之前贵三成,还是有些犹豫:“何管事,贵三成可不是个小数目,这价钱一下子就上去了,我这小本生意,怕是有些吃力啊。”
何舜华微微一笑,从容道:“段掌柜的顾虑我明白。不如这样,您先带几匹云锦棉回去试卖,若卖得好,再来订货不迟。”
段掌柜眼前一亮,这倒是个稳妥的法子。他正要应下,一旁的李云廷却突然开口:
“舜华...何管事,我李家愿以原价订购五十匹!”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何舜华指尖微颤,面上却不露分毫:“李公子说笑了。据我所知,李家布庄去年就已关门歇业,如今哪来的本钱做这等买卖?”
李云廷脸色涨红,急切道:“我...我可以先付定金!舜华,给我个机会...”
“李公子!”何舜华声音陡然转冷,“生意场上不谈私事。若您真有诚意,不妨先拿出银票来。”
段掌柜暗骂一声,脸上却还得挂着笑出来打圆场:“何管事见谅,李公子今日多饮了几杯,有些失态。咱们还是按方才说的,我先带两匹样品回去。”
何舜华顺势起身:“段掌柜稍等,我这就让人去取布料。”
她快步走出静室,直到拐过回廊,才扶住墙壁,深深吸了几口气。
四年了。
在李家所经历的一切,如同梦魇,此刻不断地在脑海中闪回。
那些被囚禁的日子,暗无天日,她所遭受的屈辱、绝望与无助,仿佛就在昨日。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段过往尘封心底,可李云廷的出现,却如一把锐利的钩子,轻易地勾起了她所有不堪回首的记忆。
“娘亲?”长生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小手拽了拽她的衣角,“你怎么了?”
何舜华回过神来,蹲下身,将女儿搂入怀中:“没事,娘亲只是有些累了。”
长生伸出小手,轻轻擦去何舜华眼角的泪水:“娘亲不哭,长生给你唱小曲儿。”
稚嫩的童声在耳边响起,何舜华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弱女子了。
如今她有长生,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再不必看任何人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