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城的尘埃落定,鬼舞辻无惨化为灰烬,弥漫在人世间数百年的恐惧阴云终于散去。
然而,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
阳光到来之前,太多的生命已悄然逝去。
愈史郎,作为珠世小姐意志的继承者,也是她存在过的证明,强忍着碾碎灵魂般的悲痛,留了下来。
他协助蝴蝶忍以及鬼杀队残存的医疗力量,最终完成了能恢复斑纹透支的药剂。
当一切尘埃落定,喧嚣褪去,他婉拒了所有人的挽留,选择带着茶茶丸独自离开。
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栋深藏在记忆深处,他与珠世小姐最初相遇、共同生活过的老宅。
岁月侵蚀,战火虽未直接波及,但它已然更加破败,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
愈史郎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埃在阳光投下的光柱中飞舞。屋内的陈设依旧,只是蒙上了厚厚的时光。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药草清香,那是他刻入骨髓的味道。
他开始了漫长的独居。
外界的人类社会飞速变化,电车轰鸣,高楼迭起,但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仿佛从踏入这栋老宅的那一刻起,就凝固了。
他找出了珠世小姐曾经用过的画笔和颜料,虽然早已干涸陈旧。他重新购置了画具,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坐在窗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开始描绘。
他的画笔下,只有一个人。
起初,是生涩的。
愤怒、悲伤、思念…太多的情绪让他的笔触颤抖。但他从未停下。他画她伏案研究时专注的侧脸,睫毛低垂,神情温柔而坚定;他画她偶尔望向窗外时,眼中那一抹淡淡的、穿越了数百年的哀愁;他画她微笑的样子,唇角弯起的弧度,他曾在无数个日夜默默凝视,刻印在心。
一幅,两幅,十幅,百幅……
画稿堆满了房间的角落,画像摆满了走廊的墙壁,每一幅都是他记忆中的珍宝,每一笔都是他与遗忘的抗争。
他画得越来越娴熟,越来越传神,仿佛要将她每一个瞬间的神韵都从流逝的时光中抢夺回来,固定在画布上。
时光就在画笔的沙沙声中悄然流淌。
窗外的景致,如同无声变换的舞台布景,一帧帧地更迭。
春日,庭院里荒芜的土地上会挣扎着冒出几株野草,开出不知名的小花,很快又复归沉寂。
夏日,茂密的树荫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聒噪一阵,又随着秋风起而彻底消失。
秋日,枯黄的落叶会铺满屋檐和窗台,被萧瑟的风卷起又落下,一遍遍重复。
冬日,皑皑白雪会覆盖一切,将世界变得纯净而孤寂,唯有屋内画笔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邻居换了一茬又一茬,从偶尔好奇张望的孩子,到后来完全陌生的面孔。
无人真正了解这个深居简出、沉默寡言的俊美青年究竟是谁,为何独居于此,又为何年复一年地描绘着同一位美丽女性的画像。
他只是在等。
等着一个永不可能再响起推门声,等着一个永不会再温柔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岁月无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却将无尽的等待熬成了他眼底最深沉的底色。
他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守着满屋子的画像,守着那段最初也是最后的回忆。
仿佛只要他等得足够久,画得足够像,时光就能倒流,就能回到那个起点,那位穿着和服的温柔女性,还会在那里,对他伸出手。
窗外,世界变迁。窗内,时光凝固。唯有画布上的她,永远温柔,永远静好。
而他,愈史郎,将带着所有的记忆与爱恋,在这永恒的等待中,继续画下去,直到时光的尽头。
——
而在一个沉闷的午后,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层饱含水分,终于化作淅淅沥沥的雨丝落下。
愈史郎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为了购置新的颜料,难得地出了门。
街道上行人匆匆,踩着湿漉漉的路面,奔向各自干燥温暖的归处。雨声淅沥,敲打着伞面,构成一个隔绝而单调的世界。
他习惯于这种隔绝,目光习惯性地放空,对周遭的热闹与鲜活视而不见。
然而,就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信号灯变换的间隙,他的视线无意中掠过街对面。
时间,在那一刻猛地凝固。
伞从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积水的路面上,雨水瞬间打湿了他永远年轻的容颜和银绿发丝,但他毫无知觉。
街的对面,另一把温暖的鹅黄色雨伞下,站着三个人。
中间那位女性,穿着一身淡雅的藕色和服,外罩一件防雨的羽织。她微微侧着头,正听着身旁的男人说着什么,唇角弯起一个无比熟悉、温柔至极的弧度。那眉眼,那鼻梁,那脸庞的每一寸线条——是珠世。
是刻在他灵魂深处,用无数个日夜描摹了千万遍的容颜。
一模一样。
可是,又完全不同。
她的气色健康红润,眼中没有了沉淀数百年的哀伤与重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而明媚的光彩,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雨水带来的微凉空气,似乎都因那笑容而变得温暖起来。
她的手中,小心翼翼地牵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扎着两个可爱的团子头,穿着小雨靴,正兴奋地踩着地上的小水洼,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
身旁的那个男人,身材高大,面容温和,正低头看着她们,眼中满是宠溺与爱惜。他轻轻将伞更倾向母女二人,自己的肩膀被雨水打湿也毫不在意。
信号灯变换,人群开始流动。
那一家三口也随着人潮向前走去。鹅黄色的伞下,小女孩不知说了什么,逗得珠世掩嘴笑了起来,男人也开怀地笑着,他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珠世的肩膀。
三个人的背影依偎在一起,亲密无间,构成一幅完美、温暖、甚至有些刺眼的家庭画卷。
他们笑着,渐行渐远,融入了朦胧的雨雾和熙攘的人流,最终消失不见。
愈史郎僵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像是泪水,却又不是。
他没有呼喊,没有追赶,甚至没有去捡起脚边的伞。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巨大的、荒谬的狂喜只涌现了一瞬,随即被更深、更冰冷的浪潮吞没。
那浪潮名为“现实”。
那不是他的珠世大人。
她没有沉重的过去,没有必须完成的使命,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妻子,一个幸福的母亲。
雨,下得更大了。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真是太好了,珠世大人……”
许久,许久,愈史郎才缓缓地、几乎是机械地弯下腰,拾起浸在冷水中的黑伞。
“您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吗?”
他没有再看那个方向一眼,只是转过身,握着伞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步步,朝着那栋寂静、空旷、只有满墙画像等待着他的老宅走去。
雨水冲刷着街道,也仿佛冲刷掉了那短暂一瞥留下的所有痕迹。
只有他心底知道,某些东西,在看见那幅灿烂笑容的瞬间,彻底碎裂了,又或许,是某种执念,终于悄然释然了。
——
时间还在不停地流逝,像是指尖抓不住的流沙。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乌云散开,一束金色的阳光破开云层,然后是第二束、第三束……很快,整个世界都被重新染上鲜亮的色彩。
雨水洗净的树叶绿得发亮,水洼反射着天空,像散落一地的镜子。
愈史郎站在老宅屋檐投下的狭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逐渐变得炽烈、温暖的世界。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阴影中探出一只手。修长、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那片灿烂的光明。
阳光触碰到他指尖的瞬间,一股细微的、却无比清晰的灼痛感传来。他没有立刻缩回,只是任由那痛楚蔓延,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许久之后,皮肤开始发红,浮现出细微的、如同被火星溅到般的焦痕,伴随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轻烟。
鬼的血脉仍在,却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拥有绝对的力量和恢复力,它正随着时间而淡薄。
这过程漫长而痛苦,如同凌迟。
也许有一天,他会彻底变回人类。
他还能等到吗?
等到那个或许根本不会实现的、与珠世大人来世的约定?
人类的寿命如此短暂,而他的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却又在飞速流逝,指向一个注定的、孤独的终点。
阳光下的世界,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望着那片光明,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留恋与挣扎。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一步,他踏出了阴影。
炽烈的阳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包裹了他。剧烈的灼痛感从每一寸暴露的皮肤炸开,远超刚才指尖的试探。他的身躯冒起青烟,皮肤发出可怕的滋滋声,迅速焦黑、碳化。
但他没有停下。
他又一步,踉跄着,却坚定地走向庭院中央,走向那最炽热的光明之下,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灼热的痛苦几乎要撕裂他的灵魂,视野开始模糊。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照片举到唇边,印下一个滚烫的、带着无尽眷恋与绝望的吻。
泪水刚涌出眼眶,就在极度的高温下迅速蒸发。
“珠世……大人……”
愈史郎喃喃着,声音嘶哑破碎,最终无力地向前倒去。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焚烧殆尽的边缘,在那极致的痛苦中,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或许也是内心深处那份执念化生的不甘,猛地攫住了他。
——他不能就这样消失。
如果连他也消失了,那么还有谁会记得珠世小姐?还有谁会守着这份记忆等待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带来一阵短暂却剧烈的清醒。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用焦黑碳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拖着几乎被阳光摧毁的残躯,以一种近乎爬行的、无比狼狈痛苦的姿态,一点一点地,挣扎着挪回那片救命的阴影。
当愈史郎终于滚入老宅门廊下的阴凉处时,身体已经惨不忍睹。焦黑与破损处遍布,散发着浓重的焦糊味。剧烈的疼痛让他蜷缩起来,不住地颤抖。
阳光在门槛外一步之遥的地方肆意流淌,温暖明亮,却与他隔着一道生死鸿沟。
他活了下来。以更痛苦、更残缺的姿态。
愈合的过程极其缓慢,远不如从前,鬼的力量正在离他远去。
日子再次恢复死寂,甚至到他能够完全站在阳光下,他都没有等到那个身影。
他依旧画画,画记忆里的她。
等待,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直到某一天,一个平静的午后。
“笃、笃、笃——”
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了老宅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寂静。
不是风吹动门板的声音,不是野猫挠抓的声音。是清晰、克制、带着某种犹豫却确确实实存在的——敲门声。
蜷缩在窗边阴影里假寐的愈史郎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经历了太多,早已古井无波的眼眸里,骤然掀起了惊疑不定的波澜。
会是谁?
他僵硬地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影。
敲门声还在继续,轻柔却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愈史郎心中那潭死寂了无数年的水。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门边,动作因为长期的蜷缩而显得僵硬笨拙。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放在老旧的门闩上,几次都无法顺利拉开。
恐惧和一种他不敢承认的、荒谬绝伦的希望,像两条毒蛇交织缠绕,几乎要将他的心脏勒碎。
是幻觉吗?还是又一个残忍的、捉弄他的梦境?
最终,伴随着一声涩哑的“嘎吱——”,木门被向内拉开了一道缝隙。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入门廊,勾勒出门外那个身影的轮廓。光线有些刺眼,愈史郎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然后,他看清了。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穿着淡雅和服的女性。她的容颜,与他满屋画像、与他灵魂深处烙印的影像,分毫不差。
时光似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依旧是那般温柔静好。
但不同的是,她的眼眸清澈而明亮,不再是沉淀着数百年哀愁的古井,而是映照着此刻阳光的、带着生动暖意的清泉。
她的唇边噙着一抹笑意,那笑容如此真实,带着些许歉意,无尽的温柔,还有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轮回终于抵达的释然。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滔天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痛苦与希冀。
她微微向前倾身,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传入愈史郎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他停滞的心跳上。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她的目光落在他依旧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张边缘已被泛黄卷边的相片上,眼中的怜惜与歉意更深了。
“愈史郎,”她唤出了那个刻印在彼此命运里的名字,笑容愈发温婉灿烂,带着毋庸置疑的确认,“我来了。”
“来履行,我们的约定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愈史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石堵住,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顺着他苍白交织的脸颊滑落,滴在陈旧的地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手中的相片,飘然滑落。
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在月光下、在实验室里、在最终诀别时微笑的身影完全重叠。
不是街角那个幸福的妇人。
这是他的珠世小姐。
带着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穿越了死亡与时间的洪流,真的……回来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幻影。但在指尖即将碰到她衣袖的瞬间,又因自身的狼狈和巨大的惶恐而怯懦地想要缩回。
珠世却主动向前一步,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真实的、温暖的触感,从皮肤相贴处传来,如此清晰,如此……鲜活。
“这一次,”她看着他,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声音却无比坚定,“我不会再离开了。”
温暖的阳光洒在门廊,将两人笼罩其中。愈史郎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哭泣的、狼狈却仿佛重新被注入灵魂的模样。
等了多久?一年?十年?一百年?时间的刻度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意义。
他反手紧紧回握住那只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抓住了整个生命的意义,喉咙里终于挤出破碎而哽咽的一个字:
“……嗯。”
漫长的等待,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