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攸回到府中,屏退闲杂,只留长子沈彻与两个孙子沈横渡、沈横江在书房。室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沈相眉宇间的沉郁与凝重。
“今日朝堂,秦王一席话,深得圣心。”沈攸的声音低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两个孙儿,“陛下已决意御驾亲巡青州。秦王心思缜密,绝非池中之物,他既已显露锋芒,日后必为楚王之大敌。”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横渡,横江,你二人常在京中行走,与秦王年纪相仿,可知他平日与哪些人走得近?尤其,可有才学上乘、堪为臂助之人?”
沈横江年轻气盛,闻言立刻道,“祖父,要论才学,那些围着秦王转的王孙公子,哪个能比得上大哥?大哥去年才十六便中了举人,京中同辈里也是头一份!”
沈横渡则沉稳许多,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祖父,孙儿观秦王殿下,交往看似广泛,实则颇有章法,除了一些勋贵子弟,他确与几位才学之士颇有往来。其中若论才学第一人……孙儿以为,当属秦王母舅,礼部郎中曹膺,曹大人。”
“曹膺?”沈彻眼中精光一闪,这个名字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贵妃的那个胞弟?儿子还记得,此人曾是当年名动京华的神童,九岁秀才,十二举人,十五岁便金榜题名……确实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正是此人,”沈横渡点头,“秦王殿下似乎颇为倚重这位舅父。孙儿曾受邀参加过曹家举办的诗会,席间秦王殿下与曹大人私下交谈甚密。曹大人虽多年沉沦下僚,但其人言谈间对时政剖析入木三分,见解独到,常有发人深省之语,绝非等闲。孙儿亲耳听其点评过几件朝中积弊,鞭辟入里,直指要害。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惋惜,“曹大人如今在礼部郎中之位,既无路可升,便颇有些散淡自适之意了。”
沈攸的手指在扶手上停住,缓缓摩挲着光滑的木质纹理。
曹膺……当年本该一路青云,但年纪轻轻就得罪了上司,被打压几番后,就放弃了晋升,十年如一日待在礼部郎中的位子上。
一个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被官场压制了锋芒的天才,却依然保留着那份洞悉世事的敏锐和指点江山的才情,沈攸倒是欣赏这样的人,只可惜其姐曹蘅为贵妃、秦王为外甥的身份,让这份关系天然紧密,难以离间。
沈相淡淡一笑,他心中已然明了。秦王身边有这样一位兼具才学的智囊,其威胁,远大于那些浮于表面的勋贵子弟。
沈攸不再言语,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叩击着,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什么,一个念头悄然成形——此等助力,断不可留。须得寻个万全之法,或使其彻底失势,或……永绝后患。
与此同时,秦王齐瑾并未直接回府,而是策马来到了位于城西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院——其母舅曹膺的府邸。曹膺早已分家另过,宅院不大,却布置得雅致精巧,颇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舅母郑氏闻讯迎出,亲自将秦王引至书房。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墨香与酒气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书房地上散乱着摊开的书籍、卷轴,几乎无处下脚。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宽大袍服,发髻微松,正仰面躺在一堆书册中间,脸上还盖着一本翻开的《庄子》。
“膺郎,秦王殿下来了。”郑氏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却也习以为常。
曹膺闻言,慢悠悠地伸手拿开脸上的书,露出一张清瘦却带着几分疏狂之气的脸。他并未起身,反而顺手抄起旁边一个精致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曹夫人出身商户,本与曹家身份不相配,然而曹膺却不在意那些虚名,听闻这家小姐性子古怪,把夫家都气走了好几个,觉得十分有趣,相识一番后发现臭味相投,就不顾父亲反对娶了妻子,二人膝下只育有一个女儿。
曹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冷笑道,“你若是再喝,我便叫人把你扔进后院的池子里去淹死当王八。”
曹膺闻言,非但不惧,反而哈哈一笑,晃了晃酒葫芦,“扔进去?那好啊,夫人最好将我扔到酒缸里头,我好喝得够……”言罢又饮了一口。
曹夫人瞪了他一眼,终究是拿这狂生丈夫无法,只得转向秦王,歉然道,“殿下见笑了,他就是这般没个正形,你们聊,我去吩咐人备些醒酒汤和茶点。”说罢,摇头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齐瑾对眼前的景象早已见怪不怪,自顾自地寻了块稍显干净的地面,撩起袍角席地而坐,毫不在意那满地的书卷。
“舅舅今日倒是逍遥。”齐瑾笑道,随即便将今日政事堂上发生的一切,包括自己提出御驾亲巡的建议如何得到父皇盛赞、六弟齐琰如何请命、父皇最终如何采纳己见并擢升李长策等细节,一一道来。
末了,他由衷尴尬道,“今日父皇赞我思虑周全,老成谋国,实则其中多有舅舅平日教导之功。若非舅舅常与我剖析朝局,教我揣摩圣心,我焉能想到这一层呢?”
曹膺半躺在地上,一边听,一边又灌了几口酒。待齐瑾说完,他摆摆手,脸上并无多少得意之色,反而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了然,“些许点拨,何足挂齿?你本就有此慧根,老舅我不过是平日里对你稍加点拨罢了。安民定心,本就是帝王术之根本,陛下采纳,也在情理之中。”
他放下酒葫芦,撑着坐起身,目光虽还带着些微醺,但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人心,“不过,彘儿,此事远未结束。陛下既已决定亲巡,依我看,十有八九会带上你和楚王。”
“带上我们?”齐瑾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