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下,小道士腰间挎着两把宝剑,怀中抱着拂尘。平定一番心绪之后。
杨暮客上前对鬼王揖礼。
“鬼王大人,劳您让贫道进去。看看所收之魂,有些话,也好单独与您说清楚。”
“上人里面请。”
只见鬼王伸手相邀,那块棺材板所在的地方变作向下延伸的楼梯。
鬼王领着来到鬼市。与壶枫那次所见的迷雾笼罩不同。棺材板变作了船舱下层的监牢,那些收来的生魂囚禁其中。
阴间的世界,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走廊。头顶透光,星辉落下来,一地斑驳。阴风吹着哨声……孤苦无依的魂儿在监牢外头踮着脚儿到处飘。
杨暮客边走边打量被关押的鬼魂。
说实话,现在已经很难分辨谁是海匪,谁是水兵。刚死的鬼都是畏畏缩缩的。头也不敢抬,用余光盯着鬼王与道士。
来到走廊深处,这里很显然是鬼王独居的地方。
是个不大的小书房,里面装满了书籍。一盏青灯。
如此也叫杨暮客对他刮目相看,面上多了些许笑容。
“鬼王大人,劳烦请将水兵与那些海匪做好分类。贫道不会让他们寄宿很久。不多时,便有贫道随行的护法前来处置鬼域中的新鬼。腾出来地方,也省得被船中修士置喙。”
鬼王赶忙作揖,“多谢上人体谅。”
小道士心中满是好奇,便问鬼王,“西耀灵州,贫道乘坐正法教放逐妖邪的监守之船。里面关押着许多妖邪……犹记得,船上有一个僵尸巡夜更夫,司掌阴司之事。为何你这鬼王未曾差遣鬼卒巡逻?”
鬼王听后讪笑,“老夫没有天地文书,号令不得……”
杨暮客了然一笑,为缓和气氛便问他,“缘是如此……你于船中阴寿绵长,不曾想过登岸发功德,入阴司执事吗?”
阴暗中,一模一样的曾船师走了进来,“他为我伥鬼。能去得了哪里?”
小道士笑吟吟地打量二者,最终摇摇头,“贫道没有撬墙角的意图。船灵大人不必心忧。我说与后来者打个样儿,便是想告知船中鬼市之主,茫茫大海之上,仍有获得功德之法。”
说罢杨暮客用法力幻化作心意香火,插在书房中的香炉里。
“劳烦送贫道归去……”
船灵一挥手,小道士身影出现在六楼。
那只虎鲸之妖一双黄中带赤的眸子盯住了鬼王,“怎么起念想要功德了?”
鬼王赶忙摇头,喏喏应声,“奴儿不敢。”
船灵嘿嘿笑着,“这功德,也不是不能要,但你有了功德,又要如何去用?想入岁神殿司职否?”
“若主上不弃,奴儿定然不离。”
哈哈哈哈……船灵笑声回荡在房间之中,“若此番顺利登岸,便放你归陆。去寻生路也好,去自由往生也罢。老夫放你归去……”
杨暮客回到六楼的桂香园后,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
进了园子,发现季通和巧缘还未归。他径直回了东厢。
玉香在门外候着,小楼姐与蔡鹮都中了瞌睡虫,睡得深沉。
“道爷……您这番出去招摇。怎就敢招惹是非?”
杨暮客挑眉哼了声,“前头有险,我若不彰显一番。怕是些个不识趣的都要来探个声响儿。划分了两道儿,也好知,谁与咱们能一路,谁与咱们是对头。如今看来,这船上,只有咱们一伙儿。他们都是一帮……”
“道爷早就该明白。”
杨暮客啧了一下,“若不试试,谁能知晓有没有心向我等之辈?”
“若早知您如此,我就该拦您。”
“你拦不住。巧了我与你有事儿要说。”
杨暮客把玉香拉进屋中。
“把那张镇魂符拿出来,当下有了用处。里头的鬼卒也尽数放出来……”
玉香听话,取出镇魂符。鬼卒放出来,整个屋子变得拥挤起来。
符里的宝塔传来一声俏笑声,“哟……小道士今儿开怀了?要来逗逗奴家么?”
玉香眸子里青光一闪,“聒噪!”
宝塔晃荡一下,顷刻间塔中女鬼老实了。
杨暮客盯着一众鬼卒。鬼卒被放出来赶忙上前请礼。
“我等拜见主上。”
杨暮客叹息一声,“我久不见你们,只因是确实用不着尔等。但又不忍让尔等于符纸之中蹉跎,永不见天日,难得功德。我准备给你们准备一个去处,由我那侍卫率领尔等,可愿意?”
鬼卒皆是唱喏。
“玉香,帮贫道准备黄纸朱砂。”
玉香从袖子里取来了画符所用器物,点上一盏灯。候在一旁轻轻研磨朱砂。
杨暮客捉住袖子角,提笔写了封魂符的符头。抬眼看眼见的鬼卒头领,“贫道忘了你叫何名……”
“道爷本就不曾问过,又如何忘了?某家名叫崔征。”
杨暮客面露惭愧,“你看,我这心上,挂不住太多事情。给你们找一个好头领,对谁都好。”
“是……”
杨暮客提笔在符纸上写下崔征的名字,这一张道兵符纸就算画好了。
一一把这些道兵姓名录下,抄在符纸之上。最后用一个小玉牌装好,用红泥封住。
如此,这块道兵玉牌就算制成了。
拥挤的房间重新变得空敞。杨暮客再招呼玉香过来,“你拿着这张空下来的镇魂符,去楼下鬼市之中找到其中的鬼主。让他把那些海匪的魂儿都塞进去。这些魂儿都照顾好了,贫道留着他们有用。”
“道爷您这是……?”
杨暮客一把捏住玉香的下巴,“记得贫道在那时要你做什么吗?”
“这……”
杨暮客呲牙笑道,“怎么,想不起来?”
“您要体面。”
杨暮客点头,“对。我要体面。但如今怕是体面不得了。此行有劫!应在师兄真灵身上,你可晓得这事儿我担不起……但我又不能让师兄化凡遭到干扰。我要铆足劲去弄出一番声响,也好叫人知道。我杨暮客,我上清门紫明。不是好欺负的。九天之上,有护法龙种,有护法的游神。他们不会看着我遭灾,我届时管不得,就要跪下磕头求人。但不能一开始便要跪下……我既不体面了,那与我相约论道的锦旬一干人等,也休要体面。”
玉香听后愕然,弄不明白这道爷心中到底是何想法。但又不得不去做……她点头答应,化作一阵风就飘了出去。
杨暮客起身来到了季通房中。
季通回来其实比杨暮客还慢些,毕竟杨暮客是船灵直接送到了六楼。
“少爷?怎么没见您从正门儿进来?”
“贫道飞进来的,你管得着么?”
“嘿嘿。”季通憨笑一声,看见杨暮客抛过来一个玉牌。“这是……?”
杨暮客坐下,“此物乃是道兵令符。你平日里要好好用香火血食供养。你这官儿迷,总是想要手下头有人。人,贫道帮你找不来。给你找了一伙子鬼,就是罗朝大桥前遇见的那伙儿鬼卒。如今都归你来号令。”
“您给小的这个作甚。小的如何能号令他们。个个儿都比小的本事还大……到时候,是小的听他们的还差不多。”
“谁听谁的贫道管不着,他们也不会害你。你与他们若兄弟相称,自是与你亲近。明儿个贫道便给你找一份儿活计。去底下给我当更夫巡游去,遇见了鬼怪,你就拿着道兵前去缉拿。他们不是修士不涉凡俗之事么?贫道差你这凡人去干预,总是没错。”
“某家是您的侍卫,是小姐的侍卫!怎么能离了这园子?”
杨暮客面容冷峻,“贫道命你下去。不该你来问。听懂了吗?”
“这……小的该如何巡视?”
“你这捕快还要贫道来教?领着道兵鬼卒,自然是要晚上行动。顺便把隔壁两个小家伙也带下去……”
季通面容瞬间青白,“少爷……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儿了?”
小道士面无表情,“修士的事儿。你管得了么?”
季通一腔子话尽数憋了回去。
“巧缘……也一并领下去。”
小道士大步流星离开,留下言语未尽的季通独自发呆。
其实杨暮客早就摸清了一个规律,那便是小楼姐真灵显现的时候。便是有大事要发生的征兆。
师兄她从没那么底气不足地说话过。
在杨暮客眼中,师兄永远都是一种游戏人间的态度,云淡风轻的。似是世上无所挂碍。成也罢,败也好。终究不过是一段旅途。而此回,她竟然问出了“你可满意否……”这样的话。
便说明师兄她自己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杨暮客回到屋中,静静盘坐在蒲团上。法力自然沿着阴络大周天运转。
当少阳经与太阳经相通之时,便是他筑基功成之日。
白日天明,杨暮客独自出门,去了一趟船灵那里。
帮季通安排好了住处,便回到桂香园催促他搬走。
但蔡鹮并未离去。蔡鹮也是凡人。
这让季通也在狐疑。但没办法,季通提着大包小包,随着船中侍卫离开了。
蔡鹮问杨暮客,“少爷,他因何要搬走?”
杨暮客低头看她,“你是贫道屋里头的婢子,休戚相关。他不过就是个侍卫。过阵子,就要遇见大灾了,让他先躲一阵子去。”
蔡鹮懵懂地点点头,“少爷意思是,哪怕婢子搬走了,也躲不开与您相关的灾劫吗?”
杨暮客叹息一声,“大抵如此吧。”
“可都在一条船上,您若遇灾,不代表整艘船都要遇灾么?”
杨暮客揉了揉蔡鹮脑袋,“不一样。那灾,只是对着贫道和小楼姐来的。怕么?”
蔡鹮轻轻摇头。
她本是富贵家的小姐。早就明白个道理,倚着别人活,莫要生了自主之心。她这世上,寄人篱下的时候多了去了。自小,她家也有过一段漂泊不定的日子。父亲做官,漂泊不停。她便要住进姻亲家里头去。那姻亲家里头,也住着旁人家的少爷姑娘。冷嘲热讽既做得,也听得。
终于有一日落了脚,归了乡,还要嫁一个不知名儿的混账。而后家便破了。抱着一本账本逃命,她骨子里头便生来一股狠劲儿。
这股狠劲儿,她始终没明白是怎么来的。随了这道士少爷后,明白了。她定是从天上下来享福来的……
有灾?那也是老天要把这份儿福报收了回去罢。
大洋暖流从南往北,浪涛开始变得绵长。
晌午在园子里头陪着小楼姐逗闷儿,聊了几句。吃了午饭,杨暮客言说出门串串门子,姐姐便在屋里歇一阵儿。等回来再陪她。
杨暮客来到了夏荣园,告知那姬氏母子,过些日子若听见了隔壁有了什么声响。不要慌张。
“紫明先生,船上还能弄出来什么声响?昨儿来了海匪,还不是叫水兵打败了。”
杨暮客逗趣说道,“贫道筑基呢,功成的时候。声响可大哩。”
“哦。原来如此。小子听说过呢。修行遇着了关隘,破障的时候就是应劫。劫数去了,便会有声响么?”
果真是童言无忌。这等实话从这小娃嘴里说出来,杨暮客也终于有了一丝解脱之感。
确实如此。修行有劫。
杨暮客如此做足了准备,便是应劫。
而后杨暮客离开夏荣园,来至秋晴园门前。
门中道童开门,“紫明上人。童儿已经说过,家师不见外人。”
杨暮客谦恭作揖,“贫道紫明并非是要登门求见,而是请童子帮忙转告一声。”
“您说。”
“贫道筑基即将圆满,并且有灾劫来临。届时,隔壁求道母子需人庇护。贫道能耐不济,唯恐照料不及。请贵尊者慈悲为怀,庇护他们莫要受累。”
小童点头,“童儿定然尽数传达。”
杨暮客再来到了冬律园门前,轻轻叩门。
不多时,壶枫道人打开院门。
“紫明上人可是有事来访?”
杨暮客点头,“贫道要筑基功成了。”
壶枫当下面色苍白,露出讶然之色,恭恭敬敬作揖,“恭喜上人。”
杨暮客赶忙拦住他,“莫要忙着道喜。贫道天地桥相通,得炁机感应。有灾劫应下。道友若是习练阴神之法,还请暂且歇息一段时日。否则恐受牵累。”
“什么样的灾劫?”
“火劫……”
嘶……壶枫倒抽一口凉气。没听说过筑基修士要受火劫的。
况且他习练阴神之法,最忌讳阳火之炁。
“多谢紫明上人前来相告,但晚辈功法亦是不能停。晚辈这便寻一处僻静之地修行去。”
杨暮客怅然笑道,“如此也好。只是道友租来园子花销不菲,却不能踏实入住。待贫道功成以后,定要给道友补偿。”
“好说好说。”
杨暮客晒着太阳,来到了七层。打听了下曾船师的位置,得知老头儿依旧在船头钓鱼,便下一楼去寻他。
大日暖阳,冬气越来越弱。杨暮客的少阳经汲取了阳气精华,开始扩宽。
发髻后面好像背着一个光环,煞是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