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打斗,自有一番收获。
杨暮客即便是和五思道人斗法后,都不曾有什么新的心得体会。但在那黑豹身上,却体悟良多。
他不必绞尽脑汁去响应对策,一直从容不迫。这种从容,给了他总结的时间与空间。
问题还是在劝与杀上。
他并非未曾劝诫。脚踩阴阳施以雷法,这便叫先声夺人。逞口舌之利,不如捻诀念咒来得方便。他以行动去劝。但劝之无用,再后便杀了。
而这些,是他通过蔡鹮口中疑问总结的。
他的行为模式,已经从口头表达融入到了行动中。知行合一,他在做!
心气儿顺了,运炁便也顺了。
炁脉灵炁源源不断降下,体内法力渐渐充盈。
而萧汝昌,已经在不远处等候多时。他根本不敢主动上前,因为他在杨暮客身上感受到了费麟的气息。
杨暮客睁眼,望向不远处的神官,“神官大人别来无恙……”
萧汝昌赶忙飘过来,“小神参见紫明上人。既来了小神的地方,为何不进去做客。如此在外等候,实在是让小神愧疚不已。”
杨暮客直截了当,“你们那地方吃人。我不喜欢被吃,也不喜欢以杀止战。于此等候才妥当。”
萧汝昌迟疑片刻,怎地,这紫明上人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他试探地问,“那上人来寻小神……?”
杨暮客领着萧汝昌飞到一旁,“我自是来还愿的。当年大闹一场,致使白熊君早亡,是贫道不是。贫道欲要祭典一番,届时还请你去引路。”
“原来如此。”萧汝昌长吁一口气。
“但……”
杨暮客开口,萧汝昌奇袭一滞。
“但你我亦是有一桩因果。当年贫道促成你与鹿朝军方协作,抵抗寒川妖精来袭。”
萧汝昌埋头揖礼,“确有此事。”
“这事儿是贫道办错了……”
萧汝昌不情愿地问,“那道长欲要何如?”
“这人祭……免了十五年何如?就当贫道从未来过。十五年后,你们再去商谈。”
萧汝昌低头挑起眉毛,这小道士不是脱裤子放屁嘛。恭恭敬敬说道,“紫明上人,人牲献祭非是我狻猊主动要求。而是鹿朝军部自决。您若是想休止此事,还是要去与他们洽谈……”
杨暮客并没接话,而是问,“那这些年来,寒川上的妖精可是都阻绝于外?”
“狻猊一族上上下下为此奔波,自然尽忠职守。”
“此话当真?贫道半路上可是遇见了一个豹子精,上来就要吃了贫道的婢女。”
听此言萧汝昌只得讪讪一笑,“上人……您这话。北境一线绵长,难免会有漏网之鱼,您说是与不是?”
杨暮客不置可否,叹息一声,“我知尔等亦不容易,由奢入俭难啊……但忍住了吃人,何尝不是一场修行。如今中州灵韵重归,尔等龙种后裔虽为陆上之妖,却也是灵兽藏于山林。吃惯了人,如今外头都是修士。遭别个打杀了,不划算吧。”
萧汝昌赶忙答,“是不划算。”
“你定要腹诽,我一个筑基小道士与你讲甚大道理。巧了,贫道当下修三花,可不能修成三尸。这是一点儿差错都不能有。我要保证一颗道心通明。若要我最后沦落到去斩三尸。我这仇还记在你狻猊一族身上。也不划算吧。”
萧汝昌这才额头冷汗涔涔,“是不划算。”
“那咱们就说定了,人祭这事儿,先停一停。你回去劝劝,我的错,我自己担着。十五年的错,用十五年来还。你们忍着不吃人,我去一路行功德。帮着鹿朝地脉梳理一番,也算偿还自己造孽。”
“这,若按您所言,我狻猊一族也算有错。”
杨暮客赶忙止住萧汝昌发言,“不。妖精吃人,人吃妖精。说不上是非对错。我不是跟你讲道理,而是我要一路修行。当下贫道觉着,促成你们合作是有问题的,是方法不对。而非合作这件事情不对。容咱们都好好想想,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
萧汝昌这回瞪大了眼睛,这小道士是何等气度。怎地一下眼光就拔高到了这般水平?他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杨暮客噗嗤一笑,“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有。太有道理了!小神敬您。这样。小神差遣一只狻猊给您当坐骑,也免得您路上奔波。”
“贫道有坐骑,还没去收呢。那就暂且帮您代步,省得您来回跑麻烦。您放心,这回定然找一个在人间熟门熟路的,不耽误您梳理地脉,行功德之事。何如?”
杨暮客掐子午诀深深一揖,“那可就多谢神官啦,如此解决贫道一桩大难题。”
而后俩人回到了树冠小屋,蔡鹮在里头静静听着二人谈话。见人来了,也赶忙揖礼。
杨暮客一挥袖子,备下桌椅板凳,茶壶水碗一应俱全。相聊一些近年来的趣事,杨暮客也了解了当下鹿朝情形。
乱。就一个字乱!
武将割据地方,既不独立,更不称王。文臣也一团散沙,打了败仗相互推诿。偏偏罗冀皇朝不来占了罗朝之地。两年前打赢,只守着内河港口,要求鹿朝继续提供工造原料,矿石,木材。
甚至经济都不曾崩溃,反而因为人口减少,生存压力小了许多。
诡异的是,鹿朝当下没有新生国神。继费悯飞升之后,鹿朝的神官也陷入了自治之中。
杨暮客听得是恍然大悟。鹿朝国神费悯言说国情,曾用茅草屋来做比喻。如今罗冀皇朝入侵一战,竟然把那腐败的茅草屋修理干净了。只剩下框架。
高明吗?高明!给南渡过来的妖精提供了血食,让罗冀成功拧成一股绳,让鹿朝重重的生存压力瞬间减轻。真可谓是一石多鸟。
但杨暮客佩服吗?一点儿都不佩服。死了多少人呐。怎地就能如此狠心。
一番叙旧之后,杨暮客送走了萧汝昌,等着他来接。他不准备去狻猊的灵山。看见白骨成堆,他怕忍不住怒火。这便是君子远庖厨。
蔡鹮问他,“人家邀你做客,你还不去。当真好大的架子。”
杨暮客懒懒散散地往蒲团一坐,靠在木墙上。
“他邀我就去,那我上清门人成了什么了?贫道此行是还愿,还愿过程中是要访道。狻猊是哪一家的道门传承?”
蔡鹮一愣,“哟。这还让你说着了。妖精的地场你都不去吗?”
杨暮客拍打膝盖,“谁知道呢。反正这狻猊的妖国我是不去。臭!”
蔡鹮笑得银铃乱颤,“白玉崖上还有一个狐狸精呢,您不嫌骚?”
“那是玉香的因果……啧,不过也确实该去看看。既然小楼姐安稳了,让她去追随玉香是件好事儿。这回是你聪明。来,香一个!”
“不要脸,边上去。”
杨暮客见把她逗笑了,便让她去准备吃食。
夜里子时,他在繁星之下静坐,脑中事情运转推演不停。
这非是淫思,而是一路总结思想的惯性,不是他想停就能停。总要静下心之后慢慢将其排解,而后自在。这个过程,便是修士的坐忘。非是把过往都忘了,而是让心境平和。
他灵光一闪,想到了合悦庵上看见了云霞漫天那一幕。
巧了。
怎么就在这个时候,极地会有元磁迸发?企仝有句话很关键,两极对称,相互响应。
那也便是另一极迸发了灵炁。
杨暮客兀地哈哈大笑。
这是他师叔归云真人在跟他杨暮客问好。
杨暮客开天眼,目光望向南方。
朱雀星宫一片闪耀,此地看到只有半景,但已足够。星宫下灵韵弥漫一片辉煌之象。定是归云师叔成功治理了极地浊染。
杨暮客起身,掐子午诀三跪九叩对着南方揖礼。他非是拜朱雀,遂星空都隐了。只剩下那氤氲霞光。
耳畔好像听见了师叔的笑声,杨暮客屏息凝神,终得心安。重新入定。
寅时出定,等着夏日霞光来。
金光破黑云,一团火将漫天都烧紫了。
杨暮客调节自身水土木,将新生的那些杀伐金性全然散发到周身之外。紫霞照耀之下,被黑豹勾出来的杀念尽数化作青烟。
小道士浑身上下七色闪闪。五行流转不停。
行完早课,杨暮客回到木屋往地上一躺,四仰八叉。
蔡鹮踢他一脚,“你这惫懒货。没了小姐盯着,便没个样子。待会儿若让那些狻猊瞧见了上清门徒是这个德行,不知要如何笑你。”
“何必在意那些妖精的眼光……”
蔡鹮也不与他争辩,去洗漱准备早饭。
晨风吹动着森林刷啦啦响,勃勃生机带着清香将杨暮客包围。
他听见了大地脉动的声音。如同自己的心跳。他听见了溪流,似是血液在肌肤流淌。他听见了虫鸣,如同自己腹中雷响。
啪地一戒尺。
杨暮客老老实实坐起来,揉揉自己额头抬头看着屋顶。
“师叔,徒儿又哪儿错了?”
杨暮客自是听不见回应,只能自己闷头琢磨……啧,好悬差一点儿把我丢了。物我齐平,怎能无我呢?
早饭过后,萧汝昌才领着一个小狻猊来。
说小,是因为寻常狻猊若不会化形,至少都要有个两三丈长,十来尺高。这一只就像一头大一点儿的猛兽。瞧不出一点儿威胁。
杨暮客赶忙上前迎接,“神官今日可是有事要忙,贫道是否耽搁了神官治理族群?”
“不忙不忙。小神特意将族中后辈领来,她叫萧艳。甘愿给紫明道长充当代步坐骑,化形修为,炼就妖丹本领数百年。路上可听后上人差遣。”
杨暮客喜滋滋地问,“这野兽模样也忒吓人了些,能不能换个姿态?”
“奴家这就变化。”
只见那松毛猛兽瞬间变成了一匹角马。枣红色在朝阳下油亮发光。
杨暮客拍手言好,继而对萧汝昌郑重地说,“既然神官不忙,便携我去拜祭白熊君吧。”
萧汝昌一声叹息,“上人请随我来……”
杨暮客进屋抱起蔡鹮,飞身上马。一挥手,那间木屋消散在了树冠之上。淡淡木韵随风而去。
一路疾驰,来到了碧水翠林之中。
一个封堵的山洞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杨暮客独自下马,默默地走近前去。这里没有墓碑,更没文字。一个世上绝顶的大妖,就这么悄声无息地从此处离世。
“妖国呢?”
“沿海一带开枝散叶,费麟大神差我来此坐镇,便是为了镇守这些妖精莫要入世作孽。”
杨暮客点点头,摇摇手变出来灵香。
他回想起,当年猜测白熊君应该是尊白虎行宫的妖王。这话也一直不曾去问,但隐隐有金炁接引留下的痕迹。
这老妖怪,想来也无遗憾了。毕竟从寒川上迁回了中州。
杨暮客盘坐在山前开天眼,以观想法去看时空中的那缕光。
他曾看见白熊君在山中里挣扎,向他求情。
他努力地向着过去追溯,但无济于事。只是隐隐看见一头白熊,化作金风向着西方而去。
杨暮客不曾敬酒,也不曾摆上什么贡品。最终只是了了掐了子午诀深揖。
“此番因果,贫道紫明接下了。于此留下一个承诺。若是白熊君的灵性有一日重新降世,贫道愿与其结一段缘法。”
萧汝昌作甚费麟的神国护法,对于炁机感应极其敏锐。天空云雾震荡,大气运凝结,此番之言,天地有声。
杨暮客回眸一笑,“神官大人,此间事情已了,贫道不便久留。还愿之事,一刻不能停。此番去也……”
萧汝昌作揖,“恕小神不能远送。”
杨暮客翻身上马,马儿踩着云头直奔山外而去。
杨暮客抽出拂尘,指向南方,“往南,去那小圆口,我要看看,我当年留下的那些水猴子,如今可是出去作孽了。当年没能杀了干净,今日便来还债!”
“是。”
枣红马一路风驰电掣。
那狻猊的妖气在水猴子面前根本藏不住。
才飞到湖边,叽叽喳喳一群灰皮尸猴上下蹿腾。
杨暮客眼睛一眯,这里已经成了一个鬼域。水猴子已经死光了。
指尖掐算,一丝因果连着。没死的猴子已经离开,去往鹿朝内地。
他手中掐诀,引夏日离火,再运转火云,变成了六丁阴火。
大火弥漫在鬼域之中,只烧恶鬼。
马儿在杨暮客胯下屏息,好生高明的道法。虽然法力不高,但这小道士五行之术非同小可。
坎水拂尘一甩,晴空落雨,将那些阴火熄灭。此间只剩绿树林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