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静静地看着结界内的蛸神。
“大神,敢问你可知晓宛朱娘娘的近况?”
蛸神目光狭促,“不知。”
她眼神似说,你若想问我是否知晓外界情况,那便快问。
杨暮客这才问,“当年贫道曾闻……是鹿朝皇室为建宫廷取玉于此,遂毁了封印大阵。但事后总不免去想。这皇室是何等愚蠢,竟然会自毁大堤,将封印古神的阵法掘开。不知是否有娘娘刻意引导?”
“不曾……”
杨暮客面色凝重,“若娘娘不曾骗我,那定然是他者刻意引导?”
“你猜……?”
杨暮客继续轻声试探地问,“这十方台真的有用吗?贫道眼中,它不过就是一张纸,便是贫道,轻轻一下便能戳破。您……没有离开的意思?”
“道长不妨有话直说。”
杨暮客喉头滚动,“蛸神娘娘……那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释放神种,当真是为了吸引信徒吗?”
“睡梦里打了个呵欠,你却问我有什么想法。此问好难答呢。”
杨暮客面色一凛,“明白了。贫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个玉澜,是您的信徒吗?”
“不是!”
“晚辈告辞!”
杨暮客头也不回地跑了。忒吓人了。没这么玩儿的……
他骑上马,告诉萧艳往东走,去看一个矿井。矿井边上有个村子。
萧艳知晓大城方位,但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就需要杨暮客的引导。杨暮客手指不停指路,而他怀里的蔡鹮却感受到了别样气息。小道士全身绷紧了,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
蔡鹮很少见到小道士这般紧张。
杨暮客察觉自己的情绪感染到了怀中蔡鹮,他轻轻拍拍蔡鹮脑袋,“不用怕。有些事儿我一时想不通罢了。不过你得相信,你家道爷我在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毕竟贫道身后是上清门这样的修士界巨擘,天塌下来也有个儿大的顶着。”
蔡鹮抿嘴,“你倒来安慰我了?”
杨暮客龇牙一笑,“你要知道,这世上玩儿阴谋诡计的,永远都是小角色。若能堂堂正正,谁会去偷偷摸摸做贼。连贫道这个筑基都能闻到味儿,更何况天上神仙,更何况人间巨擘。放轻松,大人不曾处置,那就让我等这些小辈儿来蹚一蹚。”
萧艳立起了耳朵细细听。
杨暮客眯眼,“当年贫道在罗朝,曾遇见过一个受到神种感染的神孽。企仝真人神国洞天的女官告诉我,罗朝安排了三十六天罡之数,毁了一处,便没用了。而后慢慢消解便好。咱们路过鹿朝,也曾遇见过神孽,但都有贫道和龙种护法剿灭了。所以三十六天罡之数定然也凑不齐了……”
杨暮客话还没说完,萧艳马儿幻化被破,四爪在路上乱爬好似泥中划刨一般。她显露本相,是一个丈许高,三丈来长的独角短毛狻猊。
杨暮客和蔡鹮瞬间被颠得老高,小道士赶忙搂着蔡鹮施展乘风术才安稳落下。
他怒喝一声,“这是作甚?冒冒失失,前路难不成有妖精拦路?”
萧艳赶忙化作一匹马立在路旁,但她的股间肌肉不停痉挛。
“道长……上人……当真要去?”
杨暮客眯眼,“你在怕甚?”
萧艳声音颤抖,带了些许沙哑,“奴家如何不怕,这是邪神的阴谋。他们长生不灭,沾染了便甩脱不掉……”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天大的能耐,还不是被压在胎衣地壳之中。你既证真炼就妖丹,九幽都不怕,又怕什么邪神。”
“上人!这是您能插手的事情吗!奴家想活!”马儿尖声厉啸。
杨暮客上前搂着马儿的脖颈,轻轻拍打,“你好好想想,贫道究竟是何根脚儿,再想想,贫道前途是否远大。贫道若是没有底气,敢掺和其中的事情吗?你许是会想,贫道若是遇见难处,便要甩脱了你去求活。那你看看贫道身旁这个凡人,她曾是贫道的婢子,也是贫道的门下俗道。贫道是那无情无义的人吗?”
萧艳依旧哆嗦不停,“但……不惹为妙才对啊。”
“这是贫道的因果,必须了结。没有余地。这样吧,你已经把贫道送到了金日郡,回去吧,回你们狻猊林子。贫道不怪你,这番因果我亦是承情。”
萧艳心中挣扎不已。杨暮客这话说得很好,但这样走了……当真能行?走了,与上门弟子结交的机缘可就没了。更何况,他那言语何尝不是挽留。
对。杨暮客就是在挽留萧艳。他很明确地知晓自己本领不足,多一重保障永远要比没有要强。
“奴家明白了……”
杨暮客不言,抱起蔡鹮上马继续前行。
过了里口县,直奔那处玉矿。
依旧是站在山头望炁,过往不曾想通的事情渐渐越来越清晰。
小圆口以北,有一处乾坤倒转的大阵。而此处,依旧是为了建造乾坤倒转布设的节点。蛛网刑的矿脉,是蛸神气息泄漏和封印仙玉共同侵染大地形成。挖了这些,不就是掘了蛸神对外感知的触角?
难怪蛸神要不停地向外散发神种。
鹿朝西北,有一只大鲵神孽,乃是水生阴木。
若是以三十六天罡排序,到了此处,应该已经建成了一个回环半圆。此地,应该还有一个神孽不曾处置好……
会是玉澜那个女鬼么?杨暮客轻轻摇头。若是她,当年就该看出来了。
杨暮客和蔡鹮乘马从小路缓缓走进玉窑村。
这里已经恢复民生,看来里口县治理的还不错。虽然门户不多,但家家门口都晾晒粮食。
杨暮客没宣敕令召唤土地神,而是奔着他曾经修整地脉的地方而去。
当年本领不够,修整地脉只是勉强打了个补丁。如今他筑基有成,混元法愈加熟稔自然该好好修整一番。
当年那棵歪脖子树早就没了,许是被村民拿去当柴火,谁知道呢?更没有蚁穴妖虫。
他坐于马上搬运束土强身法。灵觉顺着地脉延伸,来到了山坳里的玉矿中。玉矿仍有气运和村庄相连。毕竟那些矿工是死在里面的,他们的血脉还仍住在不远处。
魂玉中的亡魂虽然被阴司尽数缉拿,但玉石的邪性仍然留存。他当年没有办法,只能放任。但如今他混元之术修炼有成,只是轻轻捻着御土诀。
矿坑中一声闷响。这吞噬了无数人命的玉矿就此塌陷,而里面的邪性玉石尽数变作齑粉,化作砂砾与大地融为一体。
杨暮客拍拍马颈,“你闻到什么不寻常的味道没?”
萧艳摇头。
杨暮客抽抽鼻子,“一种海腥味,很淡。”
萧艳一愣,“您莫要开玩笑。”
“贫道不会开玩笑,藏在地下,很深……很深。”
杨暮客灵觉刚触及那散发海腥味的怪物,地上开始不停涌出蜗牛。
这些蜗牛连成一片,织成一张大网。
用这种软体蠕虫,悄无声息地掘开封印,入侵蛸神的神国。想来也知道,这是一个海神干的。琅玕之一,当是玕神。
杨暮客指尖一勾,大日神光落下。将这些蠕虫尽数消弭,同时地面翻涌,将藏在深处地下河中的陆贝剜出来。
“我把天妖血肉送到你的嘴边上,你为何不念我的好?反而要念宛君那怪物的情?”
杨暮客不言,天火雷法落下。
当年六龙是以至阳破邪,他亦是今日仿之。
许久之后,杨暮客夹着马腹示意继续向前。
“去鹿朝京都。”
“是。”
很多之前不解的问题,此时豁然开朗。
例如鹿朝俗道会在惊蛰以后游走世间治理虫害,正是在堤防邪神对人道的侵染。
例如斩妖门的弟子为何要镇守白玉崖上的老祖遗骸,而那老祖为何要选择在白玉崖上坐化。想来也是镇守神孽……杨暮客一直忽视了这些线索。当下感慨万千,谁说无人理会的?大家都在尽量不染指因果的状态下,维系着鹿朝人道的运行。
所以,玕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杨暮客心中有了一个大概猜想,但他还需要继续探究一番。
一路马上飞奔,杨暮客话不多。他沉思着,他试着抽离自己,若是没有自己,贾小楼独自东行前往朱颜国合道会遇上什么情况。
对的。因果其实是在贾小楼身上。
比如费麟娘娘,与他说了许多。但费麟却只问了他一件事,那便是贾小楼近况如何……
小楼姐当真那么重要?那么小楼姐背负的因果到底是什么?
杨暮客想到他在赤道的惊鸿一瞥,朱雀在元磁神光中救了一只金鹏……
闯过赤道,唯有虾元主宰……
噗,杨暮客哈哈哈地笑起来。难怪小楼姐气运如此惊人,她已然成为了成功和失败之间的中间态。
她不曾成功,因为她没有成功独自穿越赤道。但她也不曾失败,因为她依旧还活着。
难怪费麟大神要去问。
蔡鹮被杨暮客笑声闹醒了,“你笑什么?”
“贫道想到了开心的事……”
蔡鹮撇嘴,“你媳妇生孩子了?”
杨暮客伸手捏捏她的脸,“我元阳不能泻,哪儿来的孩子。你既然累了,咱们就歇歇。”
萧艳踏云,足踏灵光,拧身几步轻盈落在地面。
杨暮客一挥手便是一栋石屋小筑,篝火噼啪响。
是夜杨暮客静心凝气,将自身法力尽数补足并且调息至最佳状态。他不清楚会在皇宫里遇见什么。但他很确定,很多事情到了皇宫才能尽数了然。
修士闯皇宫,当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必须找一个合理的由头。
一如当年去冀朝皇宫去抽赵蔽的屁股,那个时候能假名亚尔,泥身送死再生。可如今杨暮客已经化为人身,没了替死的本事。
杨暮客安静地走出屋外,并不避讳萧艳从怀里掏出天地文书。一番操作,再次联系上了费麟大神。
“娘娘……小子有事相求。”
“何事,说。”
杨暮客自得地笑着,“小子方才处置了某位邪神留下的陆贝,帮您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费麟的虚影露出些许温柔,“麒儿辛苦了。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若是邪神抵抗,你可想过后果?”
杨暮客抿嘴,“十方台是一层窗户纸,仙人留下的阵法已经挡不住里面那位。何况不远处有您坐镇!再不济,请来岁神殿执岁……拖延片刻,我好呼唤归云师叔。”
“算你思虑周全,而后呢?”
“这便是小子请您帮忙之事了。贫道要一个胜国使节的身份……”
费麟一眼就看透了这小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这么一点儿气量?你堂堂上清门弟子,掐着障眼法一路冲进去,问他鹿朝人道失序。你当那皇帝老儿接得住此问么?你是修士!来我罗朝,站在乾天祭坛上问皇帝便敢,去他鹿朝便问我来去求身份。好个见机行事的油滑道士。”
杨暮客一脸为难,“这能一样么。我又没见过那皇帝老儿,与他没因果。直接闯上门去不合适。”
“他命不久矣,你便去皇陵等着便好。”
杨暮客眼光一亮,“多谢大神指点。小子不敢扰您正事。”
来日天明,杨暮客乘马一路直奔京都。
并未进城,而是来到皇陵之外等着。
闲来无事,他掐诀召唤了京都城隍。
城隍王削应邀前来,对杨暮客恭恭敬敬揖礼,“小神参见紫明上人。”
“城隍大人别来无恙。”
王削强笑一声,瞬间面色凄苦,“山河破碎,何来无恙……”
“鹿朝沉疴旧疾不治,又怪得着何人?贫道寻神官乃是有事要问。我曾点拨一个女鬼,名叫玉澜。请问此鬼是否在京都执事?”
王削颔首,“玉澜的确在我城隍殿中做阴司游神。”
“那劳烦神官将其请来,贫道有事问她,您也不要避讳。若她德行有差,请您帮忙处置。”
“小神明白。”
一阵阴风吹过,王削将玉澜拘到了此地。
杨暮客身子前倾,盯着玉澜,“你可认得贫道?”
“小神参见紫明道长。”
杨暮客龇牙一笑,寒声问,“你当年侍弄邪教,信得是哪一个神明?”
玉澜面色刷白,“道长,小神侍弄的神像您不是见过么?”
杨暮客摇摇手指,“我以为我见过,我以为包守一感染神种是你供奉邪神染上因果……但贫道查明了,包守一感染神种之时,那位大神正在沉眠,神种……乃是无意识散播。你,能给贫道一个解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