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段时间,方彦之便留在医院里专心致志地养伤,外间诸事一概不去理会。而张怀月也借着妻子身份,衣不解带地在旁悉心照顾。
张怀月来了之后,立刻便叫来了主治医生大撒钞票,指挥着医护们给方彦之腾挪出了一间顶层的豪华单人病房。此处远离其他伤员,环境清静,还分了内外套间,不仅方便两人休息,并且很好地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交谈与传递消息同样也方便了许多。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些许晃动的光影,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雀的啾鸣,显得病房里越发静谧而安宁。
方彦之刚服了药躺下准备休息,一只手还吊在胸前的老杨便匆匆忙忙地推门而入。
张怀月此时正坐在窗边翻看报纸,闻声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却见老杨看到她后,原本满是焦急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迟疑之色。她立刻识趣地起身,将报纸折好,“你们谈,我出去看着点。”说罢便轻掩房门退了出去。
病房内,方彦之早已睁开眼睛,目光清明,不见丝毫倦怠。老杨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灰椋传来消息,那个传递消息的食堂杂工已经处理,另外,山城总部回电了。”
方彦之扬了扬眉,示意老杨接着说。
“灰椋向山城总部打去了此次行动的详细报告,黄处亲自回电,申明已将详情上报给了局座和统帅,统帅十分震怒,局座答应一定会对上沪站上下详细问责,务必给诸位兄弟一个交代!”
杨传久表情愤懑,“上沪军统的这帮废物贪腐成风、纪律涣散,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次差点害得整个上沪情报系统全军覆没!我们执行的任务如此凶险,他们倒好,尽给我们拖后腿!这次非得把整个上沪站里里外外仔细换个血不可!”
上沪站酿成这样的大祸,若非他们这次处理得当,只怕整个山鹰小组都要受他们连累。
方彦之却早已看透国党上层诸多官僚贪腐无能、敷衍塞责的嘴脸,倒是平静。而这种沉疴已久的问题要解决起来怕也是难于登天,因此也并未抱太大期望。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如何善后,他神色平静言语简练,“上沪站那么多人被捕,严刑之下锄奸小组的据点、人员身份必定隐瞒不住。你尽快通知锄奸小组的所有人,即刻撤离上沪。另外,所有跟赵秉德或上沪站人员正面接触过的山鹰成员,一律更换身份、停止所有任务暂时潜伏,切断一切非必要联络。”
老杨点头,“明白。”
说完最紧要的,方彦之沉吟了片刻,“那晚出手帮灰椋他们脱身的那伙人,时机和手法都很不一般。我怀疑是地下党的人,郭忠全说不定已被他们控制,你让灰椋派人去查查看近日码头附近有没有什么生面孔,查到了也不要打草惊蛇,先把人记下来。”
还有些话方彦之暂时藏在心中没有说出口,若这些人真的是地下党,那郭忠全大概率是回不来了。如此若配合得好,或许倒是可以把导致泄密的内奸嫌疑顺势抛到郭忠全头上。即便李立群大概率不会采信,但至少能在明面上对东瀛人有个交代,让特工总部上下停止自查内奸的行动。
老杨先是点头领命,随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灰椋还说了件事,那伙帮了我们的船工,出现的时机抓得太准、选择接应的位置也太巧,仿佛是早就摸清了我们的行动轨迹,一早便在观察山鹰小组的行踪。因此我怀疑……咱们中间,会不会有地下党的眼线?”这话有些过于敏感了,因此老杨说话时不由得便字斟句酌了起来。
方彦之向来心思缜密,对局势洞若观火,自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中复杂思绪,道:“此事,我已知悉。只是,若是大动干戈地调查此事,难免会动摇军心。你通知灰椋先暂时暗中观察,慢慢甄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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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走后,方彦之沉吟片刻,突然询问刚回到病房的张怀月,“你最近联络的那些青帮的人手有靠得住吗?”
张怀月微微挑眉,“是有什么事吗?”
方彦之轻缓地摩挲着手指关节,似在斟酌用词,“这次为了向山鹰小组传递密令,我和老杨冒险启用了一名发展不久的线人。此人是特工总部的一个食堂杂工,因嗜赌成性欠下巨债便被我们轻易收买,绝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所以任务完成后,我已叫组员解决了此人。只是还有一些后续手尾我们的人暂时不好出面处理,想问问你有没有好的办法?”
张怀月于是直截了当道:“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方彦之点点头,“这个叫刘顺的食堂杂工家中还有妻女以及一双年迈的父母,但现在军统的情报力量暂时还没有去解除危机,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渠道将这些人安全地送出上沪?”
方彦之说这些话时,身体微微仰靠,倚在床头的软枕上,目光不经意地抬起,查看着张怀月脸上的神情。
张怀月并未察觉,微微思索着道:“我现在已能驱使淮山堂以及杜老板当初秘密留给淮老夫人的一部分人手,只要不触及老太太的利益,这些人大概都能对我做到听命行事。只不过,若是通过青帮的人处理此事,消息只怕隐瞒不了多久,你确定吗?”
“唔,”方彦之点了下头,状若思考,“我其实还有几个备选方案,需要仔细斟酌一下,如果有需要的话就通知你。”
随即,他仿佛不经意般迅速换了个话题,“哦对了,那次你找人散播消息的那个桃乐丝王,是个什么底细?能保证其人可信吗?”
张怀月之前为扰乱特工总部视线,曾找人通过青帮信堂将特工总部紧急戒严之事迅速传扬出去,当时找的人正是仙乐宫的领班桃乐丝王。
张怀月略一思索,便详细介绍道:“桃乐丝王的母亲是一名白俄流亡的小贵族之女,后来迫于生计沦为舞女,戊午年间被一名晋省富商花钱包养,还生下一个女儿。但壬申事变后这晋商便匆忙返乡,抛弃了这对母女。其后桃乐丝的母亲靠着在仙乐宫伴舞独自抚养女儿,生活极为困顿。前两年桃乐丝的母亲积劳成疾,于是桃乐丝便靠着她母亲的一点人脉,在仙乐宫做了大堂领班。因她母亲疾病缠身,为了给她母亲治病,两人生活十分艰难,因此她私下也接些传递消息打探情报的私活。我打听到这些后,就通过淮山堂的关系将她的母亲送到了苏州一家疗养院养病,还承担了她母亲所有的医疗费用。如今她母亲的安危全都寄于我手,她本人也算知恩图报,应该尚算可靠。”
方彦之微微点头,张怀月做事确有一套他并不担心,但他生性谨慎,还是吩咐道:“稳妥起见,我再找人去摸摸她的底细,另外也得再安排人暗中盯着这对母女,以防万一。”
张怀月点头赞同,她把这事透露给方彦之,本就有借助他的力量和特工总部的渠道,更好地掌控桃乐丝的意图。
之前她便有意识地在地下党组织以外,经营一些完全独立、可供她个人操控指挥的人脉和眼线。淮山堂的学文学武兄弟毕竟隔了一层,且首要听从淮老夫人的指令,不如桃乐丝这般无依无靠、完全依赖于她生存的人手好用。这样一来,明面上,她在方彦之面前找人办事时也会便利许多,不易引起他对她背后真正能量和意图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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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后,方彦之的身体已大致恢复,虽然行动还略有些不便但出院已经没有问题。于是办理了出院后,便与张怀月两人一道,第一时间备上厚礼前往张先志的府上拜访。
绿草如茵的草坪上,奶白色的洋楼墙面上镶嵌了深胡桃色的门窗,微微反射着阳光的晶亮落地玻璃窗后,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开一半,隐约可见室内华丽的枝形吊灯和散发着油润光泽的真皮沙发。
方彦之夫妻俩正坐在这间装潢考究的会客厅里,与张先志寒暄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