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上沪,阳光已带了几分初夏的燥意,透过马斯南路花园洋房高大的玻璃窗在走廊的暗纹壁纸和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的细小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旋舞。
张怀月带着张瑞宁参观住所。
“三楼还有两间卧室,现在都空置着,你自己挑一间,看看有什么缺少的就跟我说,回头我让容婶帮忙采买。”
张瑞宁一路都很是沉默,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
自从张怀月亲自去张公馆接张瑞宁来家,再到张公馆的车将人送到马斯南路她和方彦之的居所,这女孩便一直不言不语,十分安静乖顺,完全没有传言里的那些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她这般配合,倒让张怀月心下微诧,倒不知廖庆珍究竟是怎么说服她的。
两个人踏着木质楼梯上到三楼,因着偌大的房子只有她与方彦之两人居住,因此三楼除了必要的家具床品外显得有些空荡,张怀月自己也很少上来。好在容婶勤快细致,将房屋都收拾得很是干净,空置的客房只需铺上床褥,添些必要的日用物品,便可居住了。
“你……”张怀月眨了眨眼,看着面前这个身形纤细神情淡漠的姑娘,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别的话题。
楼梯转角处的彩绘花窗将阳光滤成斑斓色块,柔柔地映照在张瑞宁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白皙脸颊上的细细绒毛将之反射出橙黄色的光晕。分明是一张还未脱去稚气的脸庞,唇角却倔强地紧紧抿着,线条柔软的眼睛里都是疏离和戒备,
张怀月心下了然,或许对张瑞宁来说,这份过分的“安静”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反抗。她于是不再多言,只温声道:“你先看看,喜欢哪间便住哪间,就当在自己家,不必拘束。”
随后又对跟上来的容婶道:“帮瑞宁小姐收拾一下行李,有什么需要添置就来跟我说。”说罢,便下了楼,将三楼的空间让给了张瑞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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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一时刻,洋房花园北面配楼的一个僻静的房间内,方彦之正与老杨低声交谈。
马斯南路花园洋房的北面隔着花园有两排配楼,原是传达室,园丁工作间,汽车库以及男女仆役的居所。但方彦之与张怀月家中人口少,也不方便有外人进出,因此整个配楼便只有容婶和老杨居住。因着靠近主楼的配楼有连廊与楼梯直通主楼,方便容婶进出做工,因此留给了容婶。剩余的除开汽车库以外的一整排房间便被重新装潢,留给了老杨作为住处。
“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了?”
方彦之看着老杨仍打着石膏的手臂,语带关切。老杨的伤其实比他只重不轻,但因不必像他那样需留在医院应付特工总部各方审视的目光,故而早几日便已出院静养。
刚出了重大事件,特工总部明里暗里都派了眼线四处盯着相关人等,因此杨传久这些时日也一直在闭门养伤,谁也不见。
老杨不在意地扬了扬打着石膏的手臂,“好的差不多了,过两天就能去拆了这劳什子。”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总部那边,风声似乎松动了些,李立群好像有意将郭忠全的案子尽快了结。”
方彦之微微颔首,这正在他预料之中。伏击事件已经拖了许久不曾结案,特工总部内部流言纷扰,又有他暗中引导,一时寻不到破绽由头又急于向东瀛人交差的李立群,多半会顺水推舟,以此定案。
“越是此时,越要谨慎。”方彦之沉吟道,“李立群不是好相与之人,即便迫于压力就此结案,特工总部派出的诸多眼线一时半会也不会放松盯梢,你这些时日还是继续闭门养伤,不要出头。”
老杨郑重点头:“明白。”
“还有个事,”随即他又眉头微皱,讲起另一件棘手事,“那刘顺的家人目前被我们藏在城郊的一个据点,由锄奸队派了一组人看着。但这帮人搞袭击暗杀都是好手,叫他们监视保护个人却个个推三阻四,不情不愿。我担心这些人哪天一个不耐烦,会随意找个借口把人弄死。”
老杨神情略显苦恼,“如今我们的商队正被李立群的人牢牢盯着,一时也没法将人安全送走,实在有些麻烦。”
方彦之皱了皱眉,老杨的顾虑绝非多余,锄奸队的人惯常执行刺杀任务,刀口舔血,心硬如铁,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如今刘顺已死,他的家人没了利用价值,这群人未必能对这群老弱妇孺有多少耐心,确实应该尽早想个办法。
“好,这事我知道了,会尽快想办法解决。你这边稳住,务必不要轻举妄动。”方彦之沉声道。
又交代了几句,方彦之才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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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彦之回到主楼,见张怀月独自坐在起居室,就着窗外天光喝茶看报,便随口问道:“都收拾好了吗?”
“嗯。”张怀月点了下头。
“怎不见瑞宁?”
“说是去以前借住过的同学家收拾点物件,晚上睡觉前会回来,不肯叫人陪,我便叫张公馆的司机送她过去了。”张怀月放下茶杯,神情略有些无奈。
才搬过来第一天便一整天不着家,还不肯让人陪着。偏偏她与方彦之二人开展情报工作很多地方都需要仰仗张先志,因此张瑞宁于她家算是娇客,她身为堂姐,既不方便将人拒之门外,又不好过分约束,也只能绞尽脑汁尽量周全。
方彦之摇了摇头,“辛苦你了。”
这丫头难缠他二人早有耳闻,他如今伤势痊愈,过不了几天便要回去特工总部上班,到时照管张瑞宁的一应事情多半就得张怀月独自应付了,想必多有不易。
“无妨,都是小事。”张怀月摇了摇头,端起桌上微凉的茶水轻呷一口,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你今天下午有空吗?”
方彦之看着她,不答反问,“是有事?”
张怀月轻轻点了下头,“是有点事,想麻烦你陪我出去一趟,而且——”
她略微蹙眉,神情里却有一丝笃定,“若是事情顺利,或许你之前所说的那桩麻烦也能一并解决。”
方彦之于是略显诧异地扬了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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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时节,午后的阳光却已有了几分毒辣,街边的梧桐树叶都被晒得有些蔫蔫的。
一辆宽敞的福特老爷车缓缓停在了霞飞路一间茶馆的门前,茶馆朝着街外有着两扇巨大的玻璃橱窗,展示着茶馆内中西合璧的装潢风格,显得既雅致又摩登。门内的侍者见到有客人临门,赶紧推开玻璃门迎了出来。
老爷车的驾驶门打开,身形壮硕的司机小跑着将后车门拉开,迎下来一对年轻的伴侣。
其中那男子身着浅栗色夹克开衫搭配白色亚麻西裤,脖子上还系了条藏青色缎面丝巾,相貌俊逸身形颀长。女子戴着一顶镶缀着鲜花的白色软檐帽,身着浅碧色乔其纱洋裙,生得雪肤花貌身姿窈窕。
两人外形出挑衣着不俗,携手并肩站在一处,珠联璧合,实是一双极其登对的璧人,甫一下车,便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欢迎光临!”茶馆侍者立刻热情地招呼。
进门前,男子仿佛不经意般扫了一眼门口的彩色灯牌,只见上头用花体书就的‘飘香茶馆’四个大字十分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