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修一的欣赏之色方彦之看在眼里,内心却不为所动,他不认为岩井修一专门抽时间会见他仅仅只是为了喝一杯茶这样简单。如今表现得这般礼贤下士,恐怕是另有所求。
果不其然,茶过一巡,岩井修一放下手中杯盏,开始说起了正事。
“这次特工总部针对山城政府的谍报活动的清剿十分成功,工作内容上报后,机关上层颇为满意,想来,军部嘉奖不日便会到达特工总部,所有参与人员不论职位高低,都有嘉赏。方君此次行动虽略有错失,但考虑到方君反应及时,带领下属迅速弥补上级指挥失当所造成的疏漏,加之在行动中负伤严重,梅公馆也会酌情给予抚恤和褒奖,方君无需为此忧心。”
“是,卑职惶恐。”方彦之也立刻放下杯盏,他知道岩井修一要说的肯定不止这些,于是摆出越加恭敬的姿态洗耳恭听。
果然,下一刻岩井修一便话题一转,笑容满面地道:“倒是如今情报二处处长的位置空悬,或许这对你我而言,都是一个十分难得的良机。”
“您的意思是……”方彦之微微倾身,压低声音。
“岳文甫在监察部委员的位置上已经历练多时,如今资历与能力已经足够。文甫跟随我多年,一向做事稳重勤勉,趁着这次大规模嘉奖,或许也是时候该挪一挪位置了。”岩井修一微微一笑,“所以我希望,在恰当的时候,方君能够给予文甫一定的支持。”
大约是担心方彦之不肯尽心,岩井修一语气顿了顿,目光更深了些,抛出一个诱人的前景,
“有文甫坐稳情报二处处长的位置,他与你内外呼应,日后方君想要在总部得到更进一步的提拔与重用,想来也不是难事。”
方彦之霎时便明白了今日这场谈话的核心要点。岩井这是在为他的嫡系岳文甫铺路,同时也打算为岳文甫特工总部内部里寻找一个在强有力的军事臂助,而他,便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岩井先生您言重了,文甫兄能力杰出老成持重,早该高升。若岩井先生和文甫兄有用到方某的地方,方某自当尽心竭力。”方彦之立刻表明立场。
方彦之心中雪亮,他在特工总部资历不足,与岩井修一的关系也还远未到让他彻底放心自己的地步,自然不会觉得岩井修一会在这个时候助他上位。
而岳文甫是岩井修一的嫡系亲信,若是他能登上情报处主官的位置,与如今在特工总部大权在握的李立群必起争端,如此一来方彦之便可隔岸观火,左右逢源,也能让他在总部原本有些微妙的处境变得主动和灵活许多。况且,岳文甫毕竟是文官出身,想在特工总部这样的军政部门登上高位,没有方彦之这样有军事背景,掌握行动队伍的人支持,是万万不能的,如此一来,只要岳文甫想要坐稳位置就必定需要更加依赖方彦之的鼎力支持。
整件事于他而言,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
只不过话虽如此,方彦之面上却不能表现得过于迫切和顺从,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难色,“只是——李立群对特工总部掌控极深,背后又有军部势力大力支持,我在特工总部势单力孤人微言轻,即便有心相助,我恐怕对岳委员的帮助也是杯水车薪哪……”
岩井修一闻言,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点了点茶桌,“方君你多虑了,即使是军部,内部也未必就是铁板一块啊。”
方彦之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岩井修一的潜在意思。
虽说现在军部的实权派系大力支持李立群掌控特工总部监控汪伪政府,但李立群比想象的更加独断专行,权力欲旺盛。作为幕后操纵者,东瀛人虽需要他,但却也未必愿意看到他在特工总部一家独大只手遮天。
军部内部派系林立,互相制衡,难以在新的人事任命上轻易达成一致,这就给了以外务省为首的文官派系运作的空间。僵持之下,外务省此时想要扶持文官系统的势力上位暂时以维持平衡,就成了东瀛情报机关上层默许的策略。
“原来如此,是卑职愚钝了。”方彦之露出恍然大悟之状,立即举杯以茶代酒,对着上首的岩井修一祝道:“那卑职就预祝岳兄马到成功,岩井先生运筹帷幄,必能如愿!”
岩井修一敏锐地察觉到了方彦之自称的变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举杯回敬,茶盏轻碰,茶室里的气氛愈加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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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瑞宁食不知味地吃罢早餐,重新坐到张怀月对面沙发上,脸上的不耐几乎要满溢而出,“现在可以了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怀月没有被她言语中的不客气激怒,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张瑞宁,那目光沉静而有力,带着不容忽视的穿透力量。在这样的视线逼迫下,张瑞宁不知为何,再维持不住那副满不在乎的假面,带着几分气恼几分心虚,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怀月这才缓缓开口道:“你既然想继续住在我这,那就必须遵守我这的规矩。从现在起,我们约法三章,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必须提前报备,并由家里派司机接送,不准甩开司机单独行动。还有,不管去哪玩,晚上九点之前必须回家,再像昨日那样玩乐到三更半夜还不进家门的事情,绝不容许再发生。”
张瑞宁听着她的条条框框脸色难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嘲讽道:“你当你是我妈吗?管的还真多。”
张怀月自然懂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语气微微放缓,“我并不是想干涉你的私事,但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很多事情不必耳提面命也应该心中有数,如今世道艰难,外头治安混乱并不安全,报纸上每天不是这个被绑票就是那个被枪击,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欺骗或伤害。”
张瑞宁却仿佛被她这副教导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模样给刺到痛处,语气更加激烈道:“不劳你操心!拜你们所赐,我现在走在外头处处受人白眼,除了几个自小一块长大的同学,哪里还有什么人愿意与我为伍?”
她这段话说得又急又气,但除了被教训的怨气外却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什么郁结。
张怀月顿时眼睛微眯,眸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试探地道:“怎么,你在外边——受人欺负了?”
终究还是年轻,张瑞宁没能掩藏好眼底的那一丝压抑不住的轻蔑和怨愤,冷哼一声,“你放心,一般人伤害不到我!你们这些人数典忘祖,为虎作伥,却天天在我面前作出道貌岸然关怀备至的虚伪模样,这世上,谁还能比你们更擅伪装?”
张怀月眼中划过锐芒,语气却愈加和缓,“这些话,都是你同学告诉你的?”
她原以为这个堂妹行事乖张仅是因为年少叛逆,不服亲友管教,却没想到她这些逆反行为的背后似乎竟还藏着些别的内情。
“没什么,你听错了。”张瑞宁却似是察觉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假做怒意上头撇过脸去,掩饰刚刚一瞬的失态,“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我要出门了,和别人约好的时间要到了。”
张怀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脸上的神情好一会,见她始终躲闪,心知大约应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得微微颔首,“你要出门我不拦着你,但,九点之前必须回来,否则,今后也不必再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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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已是万籁俱寂之时。
张怀月尽可能轻地翻了个身,无声地叹息一声,毫无睡意的双眼默默地注视着头顶浓稠的黑暗,实在是睡不着。不仅仅因为一帘之隔的那个难以忽视的身影,也因为白天和张瑞宁的那一番对谈。
被教训敲打过一番后,张瑞宁今日倒是乖乖地按时按点回了家,如今已在楼上歇下。但白日里张瑞宁那闪烁其辞的态度明显是藏着什么心事,她和父母关系不睦,原因恐怕也没有表面上看着的那么简单,只怕还有什么更深的诱因。就是不知,会不会给他们这本就暗流涌动的境况又平添些风波。
思虑过重的结果便是,她又再一次失眠了,只得不停地辗转反侧。怕影响到外头的方彦之,她也不敢起身亮灯,只能在黑暗里瞪着双眼,任由思绪翻飞。
深夜的寂静中,就连呼吸都仿佛清晰可闻。
然而,就在这黑暗里,却突兀地响起了一道低沉而清晰的声线,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关切,“怎么了,是睡不着吗?”
是方彦之,他竟也还醒着。
张怀月沉默了一瞬,为对方的敏锐,也为这突如其来的交流。许久过后,张怀月才对着黑暗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外间又安静了片刻,随后张怀月便听见一阵??嗦嗦的布料摩擦声,似是睡在外边的那道身影起身坐了起来。
张怀月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略微紧张,身体也略微紧绷。
却见外间人影转身探至窗边,接着便是窗栓被轻轻拨开的声音,随即,他将紧闭的木质百叶窗微微推开了几分。
霎时间,一阵微凉而清新的夜风轻柔地潜过窗叶拂过纱帘,将屋内略显憋闷的空气轻轻吹散,带来了窗外草木的淡淡气息以及远处虫鸟模糊的啁啾。月光如水银般,透过那敞开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来,在地板上勾勒出一方朦胧而温柔的亮色。
“透透气,兴许能好些。”
外间那道低沉温柔的男声再次响起,与这宁静的夜色融成一片,竟是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些许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