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的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帝国庞大的官僚机器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却又被严密的“内紧外松”政策牢牢束缚在可控的水面之下……
总是要保密的,大明朝在倭国有暗线,那倭国在大明也注定有走狗,弄得人尽皆知,岂不是打草惊蛇。
一道道加盖着兵部大印、由锦衣卫或皇帝亲信太监秘密传递的紧急谕令,穿越驿道,跨越江河,悄无声息地送达沿海各处的巡抚衙门、总兵府和水师提督衙门……
能够接到这道命令,旨意的,都是沿海的主官,武将。
浙江巡抚衙门,杭州。
深夜,书房灯火通明。
浙江巡抚张佳胤,刚刚送走那位风尘仆仆、手持密匣的锦衣卫白户之后。
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打开密匣,取出那份沉甸甸的谕令。
当他的目光扫过“倭寇大举侵朝在即”、“小早川隆景或分兵突袭”、最高戒备、等字眼时,饶是宦海沉浮多年,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实际上,浙江也察觉出来些许的不对劲了。
原本走私前往倭国的商人将他们见到的情形,听到的风声,都带回了大明。
在月前,张佳胤便曾给朱翊钧上了一道秘奏,不过,说的是,倭国可能大举入侵朝鲜,这怎么一转眼,还有贼人想要突袭大明朝呢。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
窗外,杭州城依旧灯火点点,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一片承平景象。
“妈的,倭狗,竟然有大举入侵我大明的野心,要是坏了我来浙江的财路,影响到了我大明的宁波港,定要亡其国,灭其种……”
天地良心啊,张佳胤可是传统的读书人。
浙江开门做生意,赚银子,好好的,这竟然被人惦记上了。
出来混立旗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有实力保证安全啊。
不知怎么回事,张佳胤竟然想着要先下手为强,不过,宁波水师,战船重兵,他可是调动不了的,当下只能按照旨意的要求,开始对沿海的户籍进行筛查,免得混入了倭寇的奸细。
至于浙江指挥使,宁波水师,自有他们的部署,安排。
不过,张佳胤心里面还是多少有些忐忑。
他总感觉自己要是倭寇的话,要想震动大明朝,浙江这边也就只有一个宁波港了……
也就是说,倭国袭击宁波港的几率是最大的。
……………………
福建,泉州,水师提督衙门。
提督陈麟,刚刚从吕松岛回到泉州,正用冷水擦洗着被海风吹得皲裂的脸庞时候,一名亲兵捧着密匣快步走入,神色凝重。
陈麟看到密匣上的特殊印记,眼神一凛,立刻屏退左右。
展开谕令,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字。
当看到“小早川隆景”这个名字时,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拳头狠狠砸在桌案上:“好个倭狗!竟敢打天朝的主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走到悬挂的海防图前,手指在泉州湾、金门、厦门、澎湖等关键节点上重重划过:“来人。“
一名亲兵进来:“军镇……”
“传我将令,自即日起,所有战船取消休整,轮班巡弋!哨船前出至东引、马祖一线,日夜了望!岸防火炮阵地,全部实弹待发,炮手三班轮值!各卫所屯军,取消休假,沿海渔村、港口,加派巡丁,盘查生面孔!”
“动作要快,动静要小!谁敢走漏半点风声,军法从事!”
“是,军镇……”
类似的场景,在登莱、南直隶、广东等沿海重镇几乎同时上演。
文官系统的巡抚、知府们接到密旨后,无不惊骇莫名,强作镇定地开始秘密调动资源,整饬保甲,清查户口,囤积物资,同时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市面的平静。
而武官系统的总兵、提督、卫所指挥们,则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眼中燃烧起压抑多年的战意。
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水师战船扬帆出海,哨探如同离弦之箭撒向广阔的海域,岸防炮台褪去了炮衣,黑洞洞的炮口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卫所军士的操练陡然加码,喊杀声在营寨内回荡,却被高大的围墙隔绝……
整个大明万里海疆,表面上依旧商船往来,渔歌唱晚,一片祥和。
但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在坚固的炮台之内,在森严的军营之中,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巨网已经悄然张开,无数双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东南方的海平线,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倭寇帆影。
与沿海的紧张肃杀不同,京师朝堂之上,对于倭寇即将大举入侵朝鲜的消息,反应却相对“迟钝”。
当然,这也是朱翊钧有意为之。
兵部尚书方逢时按照皇帝和戚继光的授意,只以常规公文形式通报了“倭国异动,或有侵扰朝鲜藩属之可能”,要求户部、工部酌情预备粮秣、军械支援朝鲜,语气平淡,并未渲染大战将起的氛围。
大部分不知内情的文官,对此并未太过在意。
朝鲜?倭寇?不过是蕞尔小邦的纷争,天朝自有藩篱李成梁在彼,何须大惊小怪?
朝议的焦点,依旧围绕着漕运、赋税、航海路,官立梦学等重大“国计民生”之事。
然而,靖国公、兵部尚书戚继光突然离京南下的消息,却是让在京官员摸不着头脑了……
万历十七年,十月十六日。
北京城已有了深秋的肃杀。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寒风卷起落叶在街道上打着旋儿。
正阳门外,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精悍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数百名明军身着甲胄,拱卫着一辆并不奢华却异常坚固的马车。
马车旁,数名身着甲胄的戚家军旧部亲兵肃立,目光如电。
在马车旁,京营的几位勋贵将领前来送行。
短暂的寒暄和叮嘱之后,戚继光在马上抱拳:“诸公,京畿重地,安危系于诸君,戚某先行一步!”
“靖国公一路珍重!”众人纷纷还礼。
此时,一些闻讯而来的官员也聚集在不远处,低声议论着:“靖国公这是要去何处?如此阵仗?”
“听说是奉旨检阅浙江、福建水师……”
“检阅水师?何须国公亲自出马?”
“是啊,国公爷年事已高,陛下怎忍心让他再受舟车劳顿之苦?”
“莫不是东南有变?可没听说啊……”
“东南怎会有变,东南可不能有变啊……”
议论声中,夹杂着对老将远行的感慨和对未知的揣测。
戚继光上了马车,之后沉声下令:“出发。”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队伍。
马蹄声起,车轮辚辚。
这支小小的队伍,在数百名亲兵的护卫下,顶着深秋的寒风,向着帝国的东南财赋重地、也是未来可能的烽火前线,坚定地驶去。
车驾旁那面代表靖国公威仪和皇帝授权的猩红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
“东南……老夫,又回来了。”
……………………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