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对着弟弟妹妹笑了笑:“我从京师来,给你们带些礼物,能安顿下来之后,再拿给你们。”
“谢兄长……”
正在此时,“恭迎世子殿下驾临南洋!”山呼声浪排空而起,在港湾里回荡。
跪在最前列的是南洋总督府文武官员,三司主官皆是朱翊钧亲自选拔的能臣干吏。
其后是各府州县官员,再往后,黑压压一片皆是普通百姓。
这些百姓十之八九是汉民。
他们穿着汉家衣冠,说着带各地口音的官话,此刻齐刷刷跪在码头石板上,望向那个从故土远道而来的少年时,眼中满是热切与期盼。
朱由校转身面向人群,抬手虚扶:“诸位请起。”
他声音不大,却因着码头特殊的回音结构,清晰地传遍全场。起身时衣袍摆动,腰间那枚“勿忘根本”金印在阳光下闪过一丝微光。
那是离京前祖父亲赐的印信,今日他特意佩在显眼处。
百姓们起身后并未散去,而是自发让出一条通道。
从码头到停候的王府车驾,足足百丈距离,两侧挤满了人。
朱由校在父母陪同下走向马车。
他步履沉稳,目光平视,偶尔向两侧百姓微微颔首。
这个动作很细微,却让许多老人红了眼眶——天家贵胄,竟向他们这些平民致意。
“世子仁厚啊……”人群中有人低声感叹。
“陛下亲自教导出来的,能差吗?”
议论声细碎如浪,随海风飘散。
朱由校恍若未闻,心中却记下了这一幕。
祖父说过,民心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
康王府正厅,午宴已进行半个时辰。
刘王妃不停给长子布菜,几乎要把他的碗碟堆成小山。
朱由校礼貌地道谢,每样都尝一点,吃得斯文却不多。
朱由检最是活泼,坐在大哥旁边,小嘴叭叭问个不停:“大哥,京城真的比南洋城大十倍吗?”
“皇爷爷的皇宫是不是用金子造的?”
“听说京城冬天会下雪,雪是什么样子的?像糖霜吗?”
朱由校耐心作答,声音温和:“京城确实比这里大些,但南洋城依山傍海,别有风味。皇爷爷的宫殿是琉璃瓦,阳光一照金灿灿的,但不是纯金。雪嘛……”
他顿了顿,想起自己在紫禁城见过的大雪:“像柳絮,也像盐,凉凉的,落在手心会化。”
朱轩媞坐在母亲怀里,小口吃着大哥给的松子糖,眼睛亮晶晶地听着。
宴席气氛看似融洽,但细心之人能察觉出微妙之处。
康王朱常洛话不多,只偶尔问几句航行情况、京城近况,其余时间多是倾听。
而世子朱由校的回答,虽然恭敬周全,却总透着一股子宫廷礼仪训练出的分寸感,少了父子间的亲昵。
吃的差不多了,侍从撤下残羹,换上清茶点心。
朱常洛端起茶盏,终于问了个稍深入的问题:“你这一路南下,可曾留意沿途海防?我听说福建水师近年添了新船,好像是跟英格兰人一起弄得,南洋这边还没有。”
朱由校放下筷子,正色道:“回父王,儿臣途经闽海时,确见福船数十艘演练。沈将军说,那是新下水的‘镇海级’战船。朝廷近年来重视海防,东南沿海各镇水师皆有扩充。”
这话答得专业,显然是做足了功课。
朱常洛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又很快掩去。
他呷了口茶,状似随意地问:“你皇爷爷……近来可还常去西苑骑射?”
来了。
朱由校心中一凛。
今日自码头相见至今,整整两个时辰,父亲直到此刻才首次问及祖父近况,且问得如此轻描淡写。
他抬起眼,直视父亲,声音平静无波:“皇爷爷每月仍会去西苑两三次。去岁秋猎,还亲手射中一头麋鹿。太医说,陛下龙体康健,唯春秋换季时需注意咳疾。”
顿了顿,他忽然放下茶盏。
瓷器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脆一声响。
厅内静了一瞬。
朱由校看着父亲,少年清亮的眼眸里,渐渐浮起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利:“父王,儿臣有一事不解。”
朱常洛挑眉:“哦?何事?”
“自辰时码头相见,至此刻已近午时。”
朱由校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缓慢:“父王问儿臣航行可顺,问南洋风物,问闽海水师,却独独不曾认真问过一句,皇爷爷龙体是否安康,精神是否矍铄,朝政是否顺心。”
他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力度:“父王是臣,亦是子。儿臣离京前,皇爷爷曾再三叮嘱:‘到了南洋,代朕问你父王安好,告诉他,朕一切都好,勿念。’可父王您……”
话未说完,但意思已明。
当然,朱由校也说谎了,他在临走之前,他爷爷只对他说,在路上好好照顾自己,可未曾说过后面这些。
不过,为了怼他老爹有理有据。
他现编的。
这句话,表明的意思很简单,您怎么连最基本的孝道问候,都忘了呢?
厅内死一般寂静。
侍立一旁的王府属官们纷纷低头,恨不得把耳朵闭上。
刘王妃手中的茶盏晃了晃,溅出几滴茶水,在桌布上洇开深色痕迹。
朱由检眨巴着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哥,虽听不懂话中深意,却能感受到那股突然绷紧的气氛。
朱常洛沉默了。
他握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指节微微泛白。
那张被南洋海风磨砺出棱角的面容上,先是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转为深沉,他也意识到这个在父皇身边长大的孩子,骨子里镌刻着怎样的帝王心术。
良久,朱常洛缓缓放下茶盏。
“你皇爷爷的龙体,我自然挂心。”
“挂心为何不问呢,天高皇帝远,这里是大明朝的南洋,不是康王殿下的康国,父王,这一点,你心里面应该是知道的吧。”
十三岁的少年,见到老子,先怼两句,这可足够震撼。
话音落下,厅内落针可闻。
刘王妃终于忍不住,轻声打圆场:“好了好了,父子俩久别重逢,说这些做什么。校儿,你父王这些年不容易,他心里记挂着你皇爷爷,只是……只是不常说出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