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去世的消息,不消半日便传遍了紫禁内外。满朝文武无不戚戚然,近来连番变故迭起,早已搅得众人心神不宁,如今又失了这位四朝元老、先朝首辅,那股沉郁之气更是弥漫丹陛,连檐下铜铃的声响都透着几分凄清。
朱厚照坐在暖阁内,手中摩挲着玉虎,心中自有一番计较:想来日后史官修史,刘健的名位定是尊崇无比,反观自己,多半还要落个 “昏君” 的评断。只是念及他曾为帝国柱石,君臣一场,些许哀荣终究是要给的。
遂下诏辍朝一日,遣内侍官依例赐祭葬,追赠刘健为太师,着礼部火速拟谥;又荫其孙刘成学为中书舍人,全了这前任首辅的体面。
众臣见状,倒也暗忖:皇帝虽素来不羁跳脱,此番却还顾念着君臣情分,算得几分人心。
未几,又颁下一道敕谕,字字恳切:“卿资禀醇正,器识恢宏。粤自早年,究心理学,上探河洛之传。登名贤科,蜚英艺苑。劳勤茂着,闻望弥隆,遂以硕德长才,受知于我孝宗皇帝。简自圣心,擢居政府。朝夕献替,不诡不随。培植人才,爱惜善类。宣达民隐,慎守彝章。延访于便殿,赐问于平台。危言党论,禆益弘多。是致弘治十有八年之间,政事清明,实惟卿与二三大臣佐理之功。至于顾命之际,推诚付托,至切至专。”
这道敕谕一传至朝堂,百官无不感佩,齐呼 “万岁”,倒像是忘了往日皇帝的种种 “荒唐”,只记着这份知遇褒扬的恩义。
乾清宫暖阁内,日光透过菱花窗棂,洒在金砖地上映出斑驳光影。朱厚照怀抱着幼子朱载壡,那孩子粉雕玉琢,正攥着他的衣襟咿呀作响;一旁立着年长些的载坖,身着青缎小袍,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眼瞧着画师手持狼毫,正细细勾勒父子三人的影像。
魏彬侍立在侧,满面堆笑,絮絮叨叨地回禀着百官听闻敕谕后的光景:“主子爷您是没瞧见,方才各部大臣在午门聚着,一个个都念着您的好,说您体恤老臣、圣明烛照呢!”
朱厚照闻言,嘴角微微一撇,低头逗弄着怀中的朱载壡,指尖轻点孩子的小脸蛋,漫声道:“李文正公东阳昔年曾说,刘健以实学笃行,生于明圣之世,身为大臣元老,方使得朝信道、工信度、史信事,以施实政于天下。再者,他久掌乡会二试,如今朝中官员,十有七八是他任内取中的进士,皆是他的门生故吏,今日这般感念他,也不足为奇。”
魏彬闻言,连忙躬身颔首,眼角的皱纹都堆作一团,谄媚笑道:“主子爷圣明!奴婢也是这般想的,只是没主子爷说得透彻。那些官员念着刘阁老的恩,实则更是感念主子您的宽仁呢!”
朱厚照听魏彬这般说,指尖仍轻轻逗着朱载壡的小手,那孩子咯咯笑着,伸手去抓他鬓边的玉簪。他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却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宽仁?只怕再过些年,史官笔下的‘宽仁’,倒要变作‘纵容’了。刘健在时,日日盯着朕,今日说朕,明日说朕,如今他去了,倒有人念他的好,朕这做皇帝的,倒成了衬托他的了。”
魏彬闻言,脸上的笑容略顿了顿,忙躬了躬身,声音放得更柔:“主子爷这话哪里说的!刘阁老是忠臣,主子您是明君,这二者原不冲突。您瞧,不少翰林门在宫门外说,若不是主子您念着先朝旧情,给刘阁老这般隆重的哀荣,天下人怎知朝廷待老臣的厚意?再说,那些门生故吏感念刘阁老,不也正感念着主子您的恩典么?没有主子您的恩旨,他们便是想哭祭,也少了几分体面呢。”
朱厚照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载叡,孩子已有些困了,靠在他怀里打哈欠,小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他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声音也放低了些:“你倒会拣好听的话说。只是你可知,朕今日这般做,不单是为了刘健,更是为了这些孩子。” 说着,他抬眼望了望一旁站着的载坖,那孩子正好奇地盯着画师的笔,听见父皇说话,连忙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地垂着头。
魏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又转回头,满脸恭敬道:“主子爷圣明,为小主子爷们着想,便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将来小主子爷们长大了,想起今日主子您对老臣的厚待,自然也会学着主子的仁厚,善待天下臣子,那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史官笔下,自然都是主子您的功绩。”
朱厚照轻轻 “嗤” 了一声,却没再反驳,只是轻轻晃了晃怀中的载叡,道:“但愿如此吧。只是这史官的笔,最是难测。”
魏彬忙道:“您登基这些年,虽偶有闲逸,可西北的边患不也平了?江南的赋税不也减了?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功绩,史官怎会不记?再说,今日给刘阁老的敕谕,字字句句都是实情,弘治十八年的清明政事,主子您都记在心里,这般念旧情、重实绩的皇帝,哪里寻去?”
朱厚照闻言,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真切些的笑意,伸手摸了摸朱载壡戴着的爪拉帽,道:“罢了,你这张嘴,倒比宫里的蜜糖还甜。朕也不和你争这些,免得待会儿载叡醒了,瞧着朕和你说话动气,又该哭了。” 说着,他朝画师抬了抬下巴,“你且仔细些画,别把朕的孩子们画得少了几分灵气。”
画师连忙停下笔,躬身应道:“臣遵旨,定当尽心描绘,不敢有半分差池。”
魏彬示意左右从皇帝怀中接过朱载壡。左右内侍小心从皇帝怀中接过朱载壡,便抱着回坤宁宫了。
朱载坖插嘴道:“爹,弟弟什么时候才长头发?”
朱厚照笑道:“等到十岁时他的头发就开始要留着了。”
朱厚照也是后来才知道宫里设有篦头房,近侍十余员。专为皇子女请发、留发、入囊、整容之事。
凡诞生皇子女,弥月剪胎发,百日命名后按期请发,即如外之每次剃头,然一茎不留,如佛子。
皇子戴元青绉纱六瓣有顶圆帽,名曰爪拉帽。至十余龄留发,约年余,又择吉入囊,总束于后。冬用元色纻,夏用元色纱作囊,阔三寸许,长尺余,垂于后。至选婚有妃,始择吉行冠礼。
皇女戴寸许阔小头箍,至十余岁留发,至年余择吉打扒角,至选婚有驸马,始择吉上头。此皇女事也。凡奏文书,皆礼仪房职掌。凡收生妇、医妇进宫、出宫,或乳妇有疾更换,皆礼仪房职掌事也。
所以每次朱载壡的头发稍长,司礼监总是差篦头房给他理发。
朱载坖闻言点点头,没有说话。
朱厚照却知道这小子问这句话是因为他小时候是留发的。于是道:“我知你稀罕这帽子,回头给你做一顶。”
朱载坖笑道:“不用了,师傅们会说。”
朱厚照伸手抚摸着朱载坖的手道:“杨慎、方献夫、严嵩都说你读书用功,他们读书是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公侯勋贵子弟读些书,也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朱载坖便道:“儿子不想爹那么辛苦,读书多了,知道道理多了,能为爹分担一些。”
朱厚照闻言哈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