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再是草原狼王面对宿敌时的凶狠,也不是败军之将面对屠刀时的绝望。
那是一种在无尽荒原中迷失了方向的旅人,骤然看见北斗星时的震撼与茫然。
他手中的《明眼书》抄本,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他终于明白,刘甸递给他的不是锁链,而是一把钥匙,一把足以开启全新世界,却也足以颠覆他过往一切认知与骄傲的钥匙。
日子在单调的抄写中流逝。
从日出到日落,拓跋烈如同一个最虔诚的苦修士,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一笔一划之间。
他不再去看不远处那些昔日同袍们专注的神情,因为他自己,已然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当第五百遍《明眼书》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拓跋烈放下笔,只觉浑身脱力。
这比他一生中经历过的任何一场血战都要疲惫,却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
按照木榜上的“赎罪书令”,抄满五百遍者,经考核后,可授“助教”之权,归部教化乡里。
秦溪如期而至,身后跟着两名捧着助教服饰和文书的吏员。
“拓跋烈,”她的声音清冷如旧,“你已完成五百遍誊抄,按令,可授予助教资格,入讲学堂任教。”
所有正在抄书的战俘都停下了笔,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中,有羡慕,有敬畏,更有期待。
这是归仁堡第一位由战俘营走出的鲜卑助教,他的选择,将是一种无声的昭示。
拓跋烈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躯在阳光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压迫感十足。
他没有去看那崭新的助教服,而是死死盯着远方帅帐的方向,那里,是刘甸所在。
沉默片刻,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而出,响彻整个营地!
“刘甸!”
他无视秦溪,大步流星地冲向中军大帐,沿途的卫兵试图阻拦,却被他身上那股决绝的气势震慑,竟一时不敢上前。
“让他进来。”帐内,传来刘甸平静无波的声音。
拓跋烈掀开帐帘,带着一身风沙与墨迹闯了进去,双目赤红如血,直视着帅案后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帝王。
“五百遍,我写完了!”他声音沙哑,仿佛从胸膛里挤出,“现在,你要我穿上那身衣服,去教我自己的族人你的道理?你要我低头认罪,不如现在就一刀杀了我!”
帐内气氛瞬间凝固。一旁的冯胜眉头紧锁,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刘甸却只是抬起眼,目光平和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朕从未让你认罪。”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拓跋烈耳中,“罪与非罪,自有律法公断。朕让你抄书,是让你认理。”
他站起身,绕过帅案,走到拓跋烈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至于身份,”刘甸的目光扫过拓跋烈紧握的拳头,“朕也给你选择。你想当学生,就去讲堂里坐着听课;你想当先生,就站到讲台上去教人。唯独一点——”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传遍帐外,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心头一震。
“——不必跪!”
刘甸猛地转身,对着帐外高声宣布:“传朕旨意!从今日起,归义讲学堂,及天下所有教化之地,禁行叩首之礼!师者立于台上,学者坐于台下,见君、见师、见理,皆以拱手为敬!”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拓跋烈更是如遭雷击,怔在当场。
不跪?
这片土地上,从君王到官吏,从神明到祖先,下跪,是天经地义的臣服与敬畏。
刘甸竟要废除它?
当晚,冯胜忧心忡忡地私下进言:“陛下,万万不可!纵容蛮酋傲慢,使其不跪,必将损及朝廷威仪,日后恐尾大不掉啊!”
刘甸没有反驳,只是让秦溪取来一叠边郡民情简报,递给冯胜。
“你自己看。”
冯胜疑惑地接过,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脸色却越看越是惊异。
简报上清晰地记录着:凡在军中试行“立授不跪”的几个识字营,学员出勤率竟比其他营地暴涨六成!
更关键的是,那些营地里,再也没有发生过“白日识字、夜里造反”的事件。
“看到了吗?”刘甸淡淡地说道,“他们怕的,从来不是规矩,而是羞辱。跪拜,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彻底的羞辱,会让他们时刻记起自己是战败者。现在,我们把这层羞辱剥掉,给规矩镶上一道金边。让他们明白,遵守规矩,是为了获得尊严,而不是失去尊严。”
冯胜手捧简报,冷汗涔涔,心中对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思手段,敬畏更深。
秦溪很快奉旨设计出了一套全新的“讲师授印仪式”。
仪式上,没有官袍,没有笏板,只有一枚由秦溪亲手督造的铜质“明眼徽章”。
徽章正面,是象形的“眼”与“火”的图案,下面刻着四个篆字——“识字者生”;背面,则是一行铭文——“传灯之人”。
最颠覆性的规定是,每一位新晋讲师,都可以自行命名自己负责的讲学点。
轮到拓跋烈时,他沉默了许久。
他想到了死在寒风中的母亲,想到了部落里那些浑浑噩噩、任人宰割的牧奴,想到了自己心中那团燃烧了半生的仇恨之火。
最终,他接过那枚冰凉的铜质徽章,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讲点,就叫‘烈火塾’。”
取“焚旧我,燃新知”之意!
“烈火塾”开讲的第一课,刘甸特意请来了苏烈。
这位出身河西豪族庶子,因不堪兄长欺压而远走他乡的认证讲师,最能体会底层之苦。
他的讲题,直白而刺骨——《我家的地,怎么就成了别人的田?》。
苏烈没有讲大道理,他只是将自己被兄长如何利用文书契约,将他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块薄田侵占的经历,娓娓道来。
他剖析了那些豪强贵族,是如何利用普通人的文盲,垄断契约的书写权与解释权,将“租借”写成“典卖”,将“十年”写成“永绝”。
课讲到高潮,塾内一名曾参与过劫掠、断了一条胳膊的拓跋部老兵,突然“哇”的一声,起身痛哭流涕:“我爹……我爹当年卖掉家里最后三只羊,换了一份地契,上面画了个羊头做印……我们都以为是租地十年,可汉官一来,说那上面写的,是‘永绝子孙’!我爹就是活活气死的!”
一声悲鸣,引动满堂静默。
所有鲜卑汉子,都从这老兵身上,看到了自己或父辈的影子。
他们或许没有卖过地,但他们都曾因为不识字,而被强者用各种他们看不懂的“规矩”玩弄于股掌之间。
拓跋烈站在讲台一侧,浑身剧震。
他缓缓摘下腰间那柄陪伴他多年的弯刀,一步步走到讲台前,在所有人注视下,将刀“哐当”一声,横置于苏烈面前的讲桌上。
“这把刀,”他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然,“曾为抢来的赃物契约保过驾,也曾砍过交不起税的穷人。从今天起,它不守别的,只守这本书。”
当夜,月华如水。
拓跋烈独坐空无一人的塾中,手中捧着的,是刘甸特批下发的一本《归元户籍法释义》。
他翻阅着,目光忽然被其中一条毫不起眼的细则死死吸住:
“凡归化之民,其子女入学识字满三年以上者,凭学籍证明,可向朝廷‘大理寺巡回庭’申请,追溯其父祖三代内所涉契约田产、人身买卖等冤案错案。”
拓跋烈只觉脑中一声巨响,整个人如醍醐灌顶!
那条法案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最后的迷雾!
他猛地合上书册,紧紧握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炙热:
“原来……我不是来投降的,我是来讨债的。”
为母亲讨还一个公道!为所有被欺压的族人讨还一个公理!
窗外,一阵夜风呼啸而过,吹开了他案上摊开的地图。
地图上,漠北王庭所在的位置,早已被他用朱砂笔重重圈出。
而在圈边,一行他自己写下的小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下一本书,该送去哪儿?”
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仿佛已穿透了万水千山。
就在此时,一名传令兵匆匆奔至塾外,高声禀报:
“启禀陛下,启禀拓跋助教!漠北方向烽烟急报,那支……那支‘求学使团’已至长城关外三十里!”
传令兵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困惑与古怪。
“只是……带队的并非使臣,也非将领。据斥候回报,为首之人身着祭司长袍,其麾下护卫所持的旗幡图腾,并非王庭金鹰,而是一颗……血色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