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听到了唐军中阵急促、明显是要准备展开总攻的鼓声。
薛万彻大喜,说道:“贼若再攻我左阵,彼众多,我中、右两阵不可动,尚需俺再度往援,不免反复,时已过午,至暮或将唐贼即撤,今日不见得可以尽歼其众。竟果催动全军,欲凭其众,凌我少,与我决战,此诚李建成自取死路,天亡之也!传俺将令:令张将军务必坚守,不可溃乱,护我中军侧翼;传旗语,令张桃符准备遣骑出城进斗;令中军、右军步卒,待见贼阵动摇,便即急进,趁势掩杀!令阵右骑队,若贼骑来袭,便迎击之;其若不袭,即冲贼左军。再令中军阵后百骑,为驻队,各面战场有遇急处,便往驰战;待贼溃时,追取李建成!”
一连串的命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众传令军吏凝神倾听,牢牢记住,各大声地复诵了一遍之后,即驰马赶去传令诸阵各部。
却郭孝恪还在中军,他听罢了薛万彻的将令,每一道他都能听明白,唯有最关键处,他没听明白。他问道:“总管令中、右步阵见贼阵动摇,便急进掩杀。却敢问总管,贼阵如何动摇?”
薛万彻横槊马上,挽住缰绳,笑道:“自是俺将它冲得动摇。”
郭孝恪大惊说道:“贼将总攻,总管犹欲身先陷阵乎?”
“非俺亲往,以贼之势众,焉可动摇!”
郭孝恪说道:“然总管身为三军之帅,先犯险救张将军阵,尚可称迫不得已,且彼时唐贼并未全军进攻。此时贼将总攻矣,总管若再亲入贼阵,谁居中布置?一旦有变,何以统摄全局?”
“依然便劳公,居中统摄即是。”
郭孝恪这次是要执意劝谏,抓着薛万彻的缰绳不松手,说道:“总管若亲往,是弃全局於不顾,纵勇冠三军,然一失利,足以覆全军万众。今日战局胜负,系於调度之间,非独力战可决。总管若陷阵,号令中断,诸将何依?贼众我寡,正赖中枢如臂使指,岂可再度轻身犯险!愿固守中军,运筹帷幄,使将士用命,自能破贼於进退之际,不劳总管亲冒矢石。”
薛万彻挥鞭,打在郭孝恪的手背上,力道不重,却含威严,喝道:“设若我众贼寡,俺自可留中军,坐受诸将之成。然今贼众我寡,非奋死不能存!唯先动摇贼阵,方有大胜之机。而动摇贼阵者,非俺亲引精骑冲其腹心,谁能致此?公可为乎?”指向对面的唐军阵地,说道,“况且俺冲贼阵,亦非鲁莽,乃度贼势而有此决也。公且观之,李建成方下总攻之令,其中、左两阵之众,且在整队,俺乘其阵动未定,正可乘隙而入,以精骑直贯之,何愁不将之动摇?”
“敢问总管,若固欲冲贼阵,击贼何阵?”
薛万彻笑道:“圣上屡言,用兵争锋,擒贼擒王。既要贯阵,自贼中军!”
“贼中军万众之数,李建成所在,贼精锐之所聚也,总管以百骑,可以贯乎?若固冲阵,贼左阵可也!”郭孝恪忍着疼,仍紧紧拽着缰绳,见薛万彻意坚,自己退了一步,苦苦劝说。
“贼左阵何潘仁、奚道宜,两个胡儿贼属,无名之辈,溃既无益,杀之亦侮吾槊!”薛万彻打眼向南边的唐军阵又望了一望,再一鞭下去,用上了力气,斥道,“贼阵将成,迟则晚矣!公勿贻俺战机!便留中军,调度诸部,观俺为三军开道,动摇贼众!”
胯下黄龙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如雷破空。薛万彻猛一抖缰,槊尖指天,催马而驰。身后百骑,紧从叱咤。一众骑却如利刃离鞘,再次沿着中军阵间的通道,杀向阵外!
百骑沿途,齐声大呼:“公等且观总管身自先驱,为公等开道杀贼!”
中军将士分列在通道的或左、或右,左边的视线向右转来、右边的目光向左投来,齐刷刷地都落在了纵马最前,其势若奔流星,挺槊贯甲,披风卷扬如火的薛万彻身上。
“总管威武!总管威武!”数千将士举起矛、刀,敲击铠甲、盾牌,大呼不止。
驰出中军阵,薛万彻俯身鞍上,践踏泥浆,引率这百骑如离弦之箭,直扑唐军中阵!汉、唐两阵,间距数里罢了。薛万彻等所乘又皆良马,奔速极快,也就是个把刻钟即至唐军中阵前。
唐军中阵、左阵的将士,在李建成下令整顿进战之前,为保存体力,一如用兵之惯例,都是席地而坐。接令后,才起身整队。这是其一。其二,唐军的兵马确实是多,可也正因多,只中军就万人,从坐地到起身,再到从火到队、到旅、到团、到部等等的从坐地阵型,转变为进攻阵型,其所需耗的时间便亦就长。是故,薛万彻等驰到阵前时,唐军中阵尚未做出任何反应。或者说也不是“任何反应”都没做出,也有唐军中阵前列的军将在望到薛万彻等骑的逼近后,不可置信之外,亦赶紧地下达了迎敌号令,然只一刻钟的工夫,又能做出什么反应!
最前列的唐军中阵兵士,弓未张、矛未举,将令仓促,士卒奔走相撞,反而导致队形大乱。
薛万彻觑得真切,大吼一声,率先突入。
仓促间,前排唐兵甚至来不及举起长矛,弓手还在慌乱地寻找箭矢。
薛万彻马快槊疾,长驱槊锋闪烁,如热刀切油,挡者无不披靡。身后百骑紧随其后,以他为锋矢,如狂飙劈入乱苇丛,槊影翻飞,瞬间就将唐军前阵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
人喊马嘶,兵甲碰撞,唐军前阵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望楼上的李建成又惊又怒,急令望楼下待命的亲卫铁骑上前阻截。
然而,薛万彻冲阵太快,凡其到处,如摧枯拉朽。莫说止住他分毫,敢有阻者,盾阻马踏、人挡身死。又己方前阵溃散的兵卒如同无头苍蝇,反将驰援的通道堵得水泄不通,李建成亲骑被自家乱兵所阻,寸步难行,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猩红披风在混乱的阵中不断向前突进!
薛万彻一鼓作气,直接冲透了唐军三千兵卒,列以四行的前阵!
眼前豁然开朗,远处代表着李建成的中军大纛清晰可见。尽管随着突阵之深,唐兵更多,四周尽是密密麻麻、人头簇拥、望之无际的唐兵步卒,他毫无惧色,更无退意,长槊遥指大纛,暴喝如雷:“丈夫建功,就在此时!”引着减至数十骑的从骑,再次加速,朝着唐军阵心杀去!
直到此时,李建成的亲骑才勉强冲开乱兵,迎头撞上薛万彻。
李建成赶来截击的亲骑三四百数,分从各面,包抄进击。两下骑兵,混战一团。
唐军周遭的步卒无法近身,只能在军官喝令下,引弓攒射。箭矢如飞蝗般射向薛万彻及其从骑,叮当之声不绝於耳。薛万彻人与马皆覆重铠,寻常箭矢难透。一支支的箭矢射在他的铠甲上,或迸出火星,或插入甲隙。他恍若未觉,槊打锏击,依旧呼喝驰骋,手下无一合之将。
望楼上的李建成见他身披不知多少箭矢,形如刺猬,却仍威不可挡,己方精骑竟不能阻其半步,不由得面色煞白,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就在此时,一阵激昂进军的鼓声从北面汉军阵地轰然传来!
李建成心头剧震,急忙抬头北望。
只见汉军中军、右阵共五千步卒,如同决堤的洪流,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向着数倍於己的唐军中、左两阵发起了决死的冲锋!他们亲眼目睹了薛万彻天神般的勇武,此际士气如虹,虽面对数倍於己的敌军,却毫无惧色,奔跑如飞,势不可挡地压向唐军中、左两阵!
……
汉军总攻的号角,也传到了汉军左阵。
陈演寿和杨毛在收拢了被薛万彻冲溃的部队后,已然发起了对张士贵阵的第三次猛攻。
杨毛双眼赤红,心中发狠,此番定要一鼓作气,踏平此阵!他再次身先士卒,挥舞铁锏,狂吼着冲过箭雨,奋力撞入汉军阵中,接连破开第一列、第二列战线,浑身浴血,状若疯魔。
汉军总攻号角传来时,他刚冲到汉军左阵的第三道防线前,喘着粗气,目光死死盯向了前边数十步外,即将再又出战、令人胆寒的汉军陌刀队,正准备迎接最残酷的搏杀。汉军总攻的号角声,这边才方传入他的耳中,他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未有来得及转顾去眺,只见得在汉军陌刀队的侧后,忽有一骑疾驰而出,马上一将猿臂轻舒,一箭流星赶月般射出!
杨毛的注意力在前方陌刀森寒的利刃上,又被汉军总攻的号角声分神,箭矢贯喉而入。
他动作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放箭之将,铁锏“哐当”坠地,庞大的身躯倒下。
“忽峍神射!”汉军陌刀队的将士举刀、周边的汉军兵士举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这射杀杨毛之将,正是本该“已丧”的张士贵!
他持弓在手,,绰数箭夹在指间,喝道:“随俺杀贼!”引亲骑十余当先前突。
陌刀队如墙随进。原本被冲散的第一、第二列汉兵也重新结阵。
汉军左阵历经艰辛苦战,包括李二在内的剩余将士向着攻入阵内的唐军发起了凶猛的反击。
张士贵箭术通神,每发必中,陌刀队无人能当,挡者立碎。
杨毛身死,张士贵忽然出现,攻入汉左阵中的唐军攻势顿挫,阵脚大乱。
唐右军后,身在汉左阵之外的陈演寿远远望见百十汉骑悍不畏死,冲进了己军中阵,中军陷入混乱,又见左阵这里张士贵竟“死而复生”,汉军左阵将士展开反攻。他登时惊骇万分,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是该组织兵力截杀张士贵,还是该赶紧撤退回援中阵。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唐军阵右的骑兵主力。
不过唐骑主将史大奈倒有决断,见中军危急,只短暂的吃惊之后,即厉声高呼:“奔援中军!”引麾下近千骑兵,拨转马头,杀向了本阵中军方向,试图支援。
千余骑兵转向,从唐右军后边驰过时,陈演寿耳边再次响起鼓声,这鼓声来自东边的陕县城头。他扭头望去,眺见数百汉骑如旋风般冲出了北城门,迅速击溃了城外因汉骑杀入中军而惊慌失措的警戒唐骑,直奔向唐军主阵的侧后!与此同时,他又望见,围困陕县城西、东、南三面的唐军,却在这个时候也陷入了慌乱无措,有的原地茫然不动,有的慌乱中,分出部分兵力试图来援主阵,但遣出的兵力既少,行动且又迟缓,於大局何补?
陈演寿惊骇的手脚已软,直觉心都快要跳出胸口。
唐军中军方向传来了一阵更加剧烈、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喧哗与骚动!陈演寿急忙再次眺望,望到汉军步卒主力已经杀到了唐军的中、左阵前,向唐阵展开了冲锋,——但那更加剧烈的骚话与骚动,不是源自这里,而是出自唐军中军阵地的腹心,李建成的将旗所在之处!烟尘弥漫,人喊马嘶,他极力远眺,却看不清具体情形,唯有愈惊骇到无以复加!
……
唐军中军大旗附近。
象征着唐军灵魂与指挥中枢的、李建成的将旗,在无数道唐军将士惊骇的目光注视、眺望下,晃了一晃,然后带着令人心悸的断裂声,轰然倾倒!
陈演寿所听到的唐军中阵传出的山崩地裂般的骚动,正是由此而起。
浑身浴血、铠甲上插满箭矢的薛万彻,以数十之骑,奋力杀散了李建成三四百亲骑的最后抵抗。一名从骑自被斫断的将旗处疾驰而来,大声禀报:“总管!未见李建成踪迹!”
薛万彻环顾四周,到处是溃散奔逃的唐兵。
他听到背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回头望去,见是己方的步兵主力与右翼骑兵已经全面杀到,与混乱的唐军战线激烈地混战在一起。同时,他也望见了东北方向烟尘滚滚,知是史大奈的唐骑主力正在回援。他豪气满心,再次举起长槊,厉声喝道:“李建成鼠辈已窜,且先纵之。便先歼其贼众!随俺杀回去,再贯贼阵!”
东北边呼声震地!
是仓皇无主、进退失据的陈演寿及其所部,在张士贵率众勇锐进战的反击下,於唐军三阵兵中,最先崩溃。数千唐军右军将士,被千余汉军步骑如虎狼逐兔,弃甲曳兵,四散奔逃。
东南边,骑鼓、唿哨与喊杀声亦大作。
则系是张桃符亲自率领的城中汉骑,如尖刀般,也插入了唐阵侧后!
主帅李建成不知所踪,将旗已倒,汉军两面夹攻,更有薛万彻等骑在阵中再四搅动。唐中、左军两阵,两万余步骑於是随之大溃。何潘仁、奚道宜、陈演寿、史大奈等将,或在乱军中被擒杀,或溃败而走。汉军乘胜追击,直追到夜幕降临,薛万彻等骑尤不肯停歇,一路追出数十里,砍杀唐卒不计其数,追到稠桑原,终究未能追搜到李建成的踪迹,这才收兵还营。
还营到昨日的战场上时,举目四望,尸横遍野,残旗斜插,血色浸透了泥泞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