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灿灿刚把新整理的认知训练方案放进文件柜,康复园的木门就被推开了。负责户外活动区的老周摇着一把蒲扇走进来,袖口沾着半片没擦干净的草汁,脸上堆着过分热络的笑:“崔老师,忙着呢?听说你上午带孩子们做的串珠训练效果特别好,小宇都能串出五角星了?”
晨光已经爬到活动桌中央,百叶窗的阴影被拉得细长,像一道道分割线。崔灿灿抬头时,正看见老周的胶鞋在光线下蹭过地垫,留下一道浅灰的印子——那是上周刚换的防滑地垫,保育员张阿姨特意在晨会时说过,要让孩子们在干净的环境里活动。
“周老师有事?”她把记录册往回收了收,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封面上王姐写的那句话:“每个孩子都是慢开花的种子”。
老周却径直走到苏晓的工作台旁,拿起桌上那份刚整理好的自闭症儿童沟通训练计划,咂舌道:“啧啧,苏晓这字儿越来越漂亮了。不过啊,这种东西哪用得着这么费劲?”他忽然压低声音,蒲扇往掌心一拍,“我上周跟南区来考察的家长聊过,他们就想让孩子快点学会叫‘爸妈’。我这儿有隔壁康复中心的‘速成训练法’,其实就是用糖果逼着孩子开口,保准三天见效,他们肯定满意。”
苏晓刚带孩子们做完感统训练,额角还带着薄汗,闻言愣住了:“可……张教授说过,强迫沟通会让孩子更抵触的。而且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有啥不好的?”老周笑得眼角堆起褶子,蒲扇在训练计划上敲了敲,“家长就看结果,能让孩子开口就是本事。我跟你说,去年那个不爱说话的小磊,就是我用这招逼他喊了声‘爷爷’,他爸妈立马就续了一年的费。”他忽然凑近崔灿灿,声音里带着邀功的得意,“崔老师,这招我试过,百试百灵。你要是想用,我把那套流程发你?保证让家长夸咱们专业。”
崔灿灿看着他眼里闪烁的精明,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家长开放日。当时老周为了让孩子们“表现好”,把有智力障碍的小童单独锁在储藏室,就因为小童会在陌生人面前哭闹——后来她在监控里看到,小童蜷缩在角落啃手指,直到活动结束才被放出来。
“谢谢周老师好意,”她把苏晓那份计划收起来,指尖在“循序渐进”四个字上顿了顿,“我们按科学训练流程来就好。”
老周脸上的笑淡了些,蒲扇“唰”地打开,遮住半张脸:“还是崔老师认真。行,那我不打扰了。对了,下午区里的评估组要来,你们教室可得好好表现,别让我们康复园丢脸。”他转身时,袖口的草汁蹭过苏晓的教具盒,留下一道浅绿的印子,却像没看见似的,摇着蒲扇哼着小曲走了。
苏晓看着那道印子,眼圈忽然红了:“灿灿姐,他怎么能这样?那可是我们熬了三个晚上改的训练计划……”
“没事,”崔灿灿抽了张湿纸巾递给她,“擦干净就好。”目光却落在老周消失的门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能心安理得地用伤害孩子的方式获利,难道他们就不怕被揭穿吗?
下午两点,区评估组的视频会议准时开始。张园长刚讲完园区的康复成果,屏幕那头忽然弹出户外活动区的共享窗口,老周的脸占了大半个屏幕,背景是他特意摆出来的孩子们的绘画作品——其实多半是老师代笔的。
“各位领导,我补充两句。”他清了清嗓子,特意把衬衫领口理了理,“关于南区来的那几个评估孩子,我们早就做了预案。我让保育员每天多喂半碗饭,把孩子养得胖一点,家长一看就觉得我们照顾得好。我还跟厨房打好招呼,评估期间顿顿加肉,反正报销的时候多报点教具费就行。”
屏幕里传来几声低笑,区里的李干事敲了敲话筒:“老周这招够实在啊。不过合规性没问题吧?”
“放心!”老周往椅背上一靠,二郎腿翘得老高,“我让会计分开做账,查不到我们头上。再说了,孩子多吃点肉也是好事,我们这是为孩子‘补营养’呢。”他忽然对着镜头挤了挤眼,“去年应付市里检查,我也是这么操作的,一点事没有。”
崔灿灿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笔,笔杆在掌心压出一道白痕。她看向旁边的晓妍,姑娘气得嘴唇都在抖,却死死咬着没说话——上周晓妍带的唐氏综合征孩子小乐,就因为老周硬塞了三块红烧肉,结果半夜呕吐不止,折腾到凌晨才缓过来。
“周老师,”崔灿灿按下发言键,声音比平时冷了两度,“根据康复机构管理规定,虚报费用和过度喂养都属于违规行为。而且南区来的家长更看重科学训练,我们应该用专业的康复计划争取认可,而不是靠……”
“哎呀崔老师,”老周不耐烦地打断她,蒲扇又在手里转起来,“你这小姑娘就是太死板。干这行哪有那么多规矩?能让家长掏钱、让领导满意才是硬道理。你看我负责的户外活动区,家长续费率一直最高,不都是这么‘争取’来的?”他忽然对着镜头笑起来,“各位领导别介意啊,崔老师年轻,还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屏幕那头有人附和着笑起来,李干事摆摆手:“好了,各有各的方法,只要对孩子好就行。崔灿灿,你那个音乐疗法方案不错,具体说说怎么操作。”
崔灿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方案上。可眼角的余光总瞥见老周在屏幕里冲她挤眉弄眼,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像根刺扎在她心里。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关系到特殊孩子成长的严肃会议上,用违规手段应付评估的人能笑得那么坦然,甚至被当成“有办法”的表现?
会议结束时,夕阳已经斜斜地照进教室,百叶窗的阴影变成了橘红色。晓妍把记录板往桌上一拍,气鼓鼓地说:“太过分了!他去年为了让孩子在拍集体照时‘笑’,给好几个自闭症孩子喂了小半块巧克力——你知道的,他们对糖分有多敏感,那天晚上三个孩子整夜哭闹,他躲在办公室里假装不知道,现在还敢拿出来说!”
“还有更过分的,”王姐端着水杯过来,眉头拧成个疙瘩,“上个月市残联来考察,老周为了让展示效果好,把智力障碍程度重的几个孩子锁在午睡室,只让轻度的出来互动。要不是后来家长找过来,我们都不知道他干了这事。”
崔灿灿愣住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孩子也需要被关注啊。”
“怎么不需要?”王姐叹了口气,“但他觉得重度孩子‘影响形象’,怕拉低园区评分。这事张园长知道,可评估结果要紧,最后就不了了之了。”她拍了拍崔灿灿的肩,“你啊,就是太较真。这行里这种人多了去了,他们才不在乎丢不丢人,只要自己能保住岗位、拿到奖金就行。”
正说着,老周哼着小曲从门口经过,手里拿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冲崔灿灿扬了扬:“崔老师,刚从李干事办公室回来,他夸我那个‘补营养’方案有创意,特意奖的水果。回头我分你点?”
崔灿灿看着他手里的水果盒,忽然想起上周李干事来视察时,老周把苏晓设计的感统训练游戏说成自己的创意,当时苏晓躲在楼梯间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老周也不介意,转身往户外活动区走,路过玩具架时,顺手把几个破损的塑料玩具塞进垃圾桶——崔灿灿正好瞥见那是早上小宇好不容易拼好的积木,只是少了个轮子,其实修修还能玩。他扔的时候还吹着口哨,仿佛在处理一堆垃圾。
苏晓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我不明白!他就不怕被发现吗?万一家长知道他这么对孩子,我们整个康复园的信誉都要受影响啊!”
崔灿灿递过纸巾,目光落在窗外。夕阳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操场上,几个孩子正在张阿姨的带领下拍皮球,笑声断断续续飘进来。她想起刚入职时,老周还教过她怎么给脑瘫孩子做肢体按摩,虽然手法粗糙,却也算帮过忙。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灿灿姐,”苏晓抽噎着说,“下午南区的家长问我,为什么别的机构说我们的音乐疗法是骗人的,是不是有人故意造谣……”
崔灿灿的心猛地一沉。她打开电脑,调出音乐疗法的资质认证和孩子的进步记录,又点开特殊教育论坛,果然看到一个匿名帖子,说他们的康复师都没有专业证书,还附了几张模糊的照片——那是上个月团建时拍的,大家穿着便装,被硬生生说成“临时找来的护工”。
发帖时间是下午三点,正是老周在会议上炫耀“方法”的时候。
晓妍气得发抖:“我去找他理论!”
“别去。”崔灿灿拉住她,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我们把所有康复师的资质证书做成展示板,挂在大厅最显眼的地方。再联系论坛管理员,要求彻查发帖Ip——这种恶意诽谤,我们可以向残联举报。”她顿了顿,调出园区的网络使用记录,“而且我记得,老周的办公电脑昨天刚让It修过,有Ip记录可查。”
王姐看着她冷静的侧脸,忽然说:“其实上个月,老周也在背后说过你坏话,说你太死板,还说你能负责重点班是靠……”
“我知道。”崔灿灿打断她,语气平静,“张园长跟我说过。”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晓妍不解地问。
崔灿灿看着屏幕上孩子们训练时的照片,忽然笑了笑:“生气有什么用?他说我太死板,我就把方案做得更灵活;他说我靠关系,我就用孩子的进步证明自己。但他不一样,”她指着那个匿名帖子,“他需要靠诋毁别人才能站稳,说明他自己心里其实没底。”
这时,苏晓的手机响了,是南区的家长代表。她接起电话,越听眼睛越亮,挂了之后激动地说:“家长说,他们刚去那个说我们坏话的机构考察过,发现那里的老师根本没有资质,还强迫孩子做高强度训练!他们还说,对比了这么多家,还是觉得我们的训练最科学,明天就来办入园手续!”
教室里顿时一片欢呼。晓妍抱了抱崔灿灿,王姐笑着擦了擦眼角,苏晓正忙着给家长发感谢信息,屏幕上跳出的消息提示里,有一条是老周发来的:“恭喜啊苏晓,还是我那招‘补营养’让他们觉得我们靠谱吧?”
苏晓皱着眉想删掉,崔灿灿按住她的手:“不用删。”她看着那条消息,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不能理解老周们的行为——他们总以为靠小聪明和歪门邪道能走得远,却不知道,真正能让人站稳脚跟的,从来都是对孩子的真心和专业的坚守。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教室里亮起了灯。崔灿灿打开记录册,在最新的一页写下:“比起担心别人耍手段,不如让每个孩子的进步,成为最硬的底气。”
窗外的路灯次第亮起,像一串温暖的珍珠。她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挑战,或许还会遇到更多像老周这样的人。但她不怕,因为那些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再响亮的笑声,也终究抵不过晨光穿透百叶窗时,孩子们脸上那份纯粹而真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