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放榜后的第三日,张南南揣着新得的童生身份文书,又蹲回了那片青石板路上。只是这次手里没了树枝,取而代之的是一卷磨得边角发白的《中庸》。暮春的雨早已停了,日头透过檐角的杂草斜照下来,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倒比破庙里的油灯亮堂了许多。
“南南哥,先生让你去学舍呢。”阿润的声音从巷口飘过来,少年手里拎着个竹篮,篮沿搭着块粗布,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炊饼冒着热气。他跑近了才发现,张南南正用指尖点着书页上的字句,嘴唇轻轻翕动,连额角沁出的汗珠都忘了擦。
“这‘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倒是比八股破题容易懂些。”张南南抬头时,眼里还闪着琢磨出些门道的亮意。他把书卷往怀里一揣,指尖在衣襟上蹭了蹭——这三个月来,他早把粗布长衫的前襟蹭出了片光滑的补丁,倒像是专为揣书磨出来的。
阿润把竹篮往他面前一递:“我哥今早去县城送农具,特意绕去炊饼铺买的,加了芝麻的。”竹篮里的炊饼还温着,芝麻的香气混着张南南身上淡淡的墨味,倒让这青石板路边有了几分烟火气。
两人并肩往学舍走时,路过镇口的老槐树。树下几个纳鞋底的妇人见了张南南,都笑着招呼:“南南出息了,往后就是有功名的人了!”张南南红了脸要低头,却被阿润拽住胳膊:“她们夸你呢,该应着。”少年仰头时,脖颈绷得笔直,倒像是自己中了童生般神气。
学舍设在镇上的文昌阁里,说是阁,其实就是间比破庙稍大些的瓦房。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童生,有像张南南这样刚考上的,也有考了三五回的老童生。讲台上的周先生正用戒尺敲着桌面,见张南南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南南来了?且坐下,正要讲《春秋》。”
张南南刚在最后排的空位坐下,邻座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童生就凑过来:“这位小友,县试那篇‘吾日三省吾身’,是你写的?”见张南南点头,老童生咂咂嘴,“‘省察克治,方见本心’这句,老道我记了三十年,竟不如你个少年人说得透彻。”
张南南心里一暖。穿越前在大学课堂上,他总觉得那些经史子集不过是故纸堆里的文字,可此刻听着老童生带着乡音的赞叹,看着周先生在黑板上用朱笔圈点的“礼义廉耻”,突然明白阿润说的“读书能让人抬头走路”是什么意思。
可这份新鲜劲没持续多久,就被接踵而至的苦累冲淡了。周先生讲完课,留下的功课是默写《春秋》三传,要求一字不差。张南南回到破庙时,天已经擦黑了。阿才哥正在铁匠铺里打铁,“叮叮当当”的声响震得窗纸都在颤,火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南南回来了?”阿才哥把烧红的铁坯往水里一浸,“滋啦”一声腾起白雾,“润儿把晚饭热在灶上了。”他黝黑的脸上沾着铁屑,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里都像是嵌着火星。
张南南掀开灶上的陶锅盖,里面是红薯稀饭,飘着几粒绿豆。他盛了一碗坐在门槛上,就着阿润腌的萝卜干喝着,心里却在默背着“郑伯克段于鄢”的字句。突然想起穿越前,自己对着电脑屏幕抱怨论文难写,那时的“难”,比起现在油灯下抄书的苦,竟像是撒娇般可笑。
“南南哥,我帮你研墨吧?”阿润抱着个豁口的砚台过来,少年的手被柴火烧出了几个燎泡,却还是利落地往砚台里倒了些清水。张南南看着他用墨锭一圈圈研磨,突然发现这三个月来,阿润的手腕粗了些,原本能圈住自己胳膊的小手,现在已经能稳稳端起半盆水了。
“润儿,你也该识些字。”张南南把刚默写好的纸推过去,“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阿润的眼睛亮了亮,又低下头:“我哥说,我笨手笨脚的,识了字也没用。”可他的指尖还是忍不住在纸上划着,像是在描摹那些陌生的笔画。
张南南抓起他的手,蘸了些墨汁,在废纸上写下“阿润”两个字:“你看,这‘润’字,是滋润的润。你就像春雨,总能让人心里发暖。”少年的手微微发抖,掌心的茧子蹭过宣纸,留下淡淡的纹路。
那天夜里,破庙里的油灯亮到了后半夜。张南南默写《春秋》时,阿润就坐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自己的名字。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刚好照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像是特意为他们铺了条银线。
可读书的苦,远不止熬夜抄书。入夏后,文昌阁里像个蒸笼,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张南南的胳膊上被咬出了一串红疙瘩。有次周先生抽查背书,他因为前一晚帮阿才哥拉风箱耽误了时辰,竟把《礼记》里的句子背混了。
“身为童生,竟如此懈怠!”周先生的戒尺“啪”地打在他手心,“你可知多少寒门子弟,求一个读书的机会而不得?”张南南咬着唇没作声,手心的灼痛混着心里的羞愧,倒让他想起原主的记忆——那个瘦小的孩子,曾在文昌阁外偷听过整整一年,直到冻僵在雪地里。
放学时,阿润在学舍门口等他,手里捧着个竹筒。“这里面是薄荷水,我哥去山里采的。”少年把竹筒递过来,见他手心发红,突然“呀”了一声,“先生打你了?”
张南南赶紧把手背到身后:“不碍事,是我自己不用功。”可阿润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腕,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包着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往他手心抹。药膏带着清凉的草药味,少年的指尖轻轻蹭过他的皮肤,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宝贝。
“南南哥,要不咱们歇歇?”阿润的声音低下去,“我听镇上的人说,就算考不上秀才,也能去私塾当先生。”
张南南望着远处铁匠铺的烟囱,烟柱在夕阳里散成淡淡的雾。他突然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儒林外史》,想起范进中举的疯癫,可此刻看着阿润眼里的担忧,看着阿才哥打铁时挺直的脊梁,又觉得那些苦读的日夜,不只是为了功名。
“润儿,你看那铁匠铺的铁砧。”他指着远处,“要把铁坯炼成好钢,总得经千锤百炼。读书就像打铁,疼是疼,可疼过了,骨头才能硬起来。”阿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把手里的薄荷水又往他面前递了递。
入秋时,周先生让童生们试着写一篇策论,题目是“论桑蚕之利”。张南南想起镇上的蚕农总抱怨赋税太重,就结合《农政全书》里的法子,写了篇主张“轻赋兴农”的策论。周先生看后,竟在课堂上念了出来:“此文虽稚嫩,却有体恤民情之心。读书之人,最忌空谈误国,当学张南南这般,眼里有百姓。”
那天放学,张南南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都轻快了些。路过蚕农李大娘的家门口,大娘突然塞给他一篮新摘的桑葚:“南南写的文章,我家那口子听先生念了,说说到了咱们心坎里。”桑葚的甜汁沾在指尖,像是把百姓的心意都攥在了手里。
他回到破庙时,阿才哥正在收拾东西。铁匠铺的角落里,堆着些打包好的杂物。“我要去县城里开铺子了,”阿才哥擦着他的铁锤,“县太爷说,往后县衙的铁器都让我来打。”
张南南心里一动:“那润儿……”
“我让他跟你留在这里,”阿才哥打断他,黝黑的脸上难得露出些温柔,“文昌阁的杂役缺个人,我已经跟周先生说好了。润儿也该学学规矩,总不能一辈子跟我打铁。”他往张南南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几串铜钱,“这是给你买笔墨的,别省着。”
那天晚上,阿润在灶膛前添柴时,突然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原本清瘦的轮廓长开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南南哥,等我学会了记账,就能帮你管钱了。”他往灶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溅起来,“等你考上秀才,咱们就把破庙修修,安个像样的窗户。”
张南南望着跳动的火光,突然觉得这破庙里的日子,竟比穿越前的宿舍还要温暖。他铺开宣纸,写下“秀才”两个字,笔尖的墨汁饱满,落在纸上洇出清晰的笔画。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在宣纸上,像是为这两个字镀了层银边。
深夜的文昌阁,偶尔会传出读书声。有时是张南南在背《论语》,有时是阿润在念刚学会的字。秋虫在墙角鸣唱,与书页翻动的声响和在一起,倒成了这小镇夜里最动听的调子。
有次张南南读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突然停下了笔。阿润正趴在桌上练字,见他发呆,忍不住问:“怎么了?”
“润儿,你说这‘任重道远’,到底有多远?”张南南望着屋顶的破洞,月光从那里漏进来,刚好落在“乡试”两个字上。
阿润放下笔,黑亮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着光:“不管多远,往前走就是了。就像我哥打铁,一锤一锤往下砸,总能成。”少年说着,拿起他写废的纸,小心翼翼地叠成纸船,放在地上的水洼里。纸船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是要驶向很远的地方。
张南南突然笑了。他抓起笔,在宣纸上写下“弘毅”两个大字。墨汁在纸上晕开时,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与远处铁匠铺的锤声、文昌阁的虫鸣、阿润哼的小调,融成了同一节拍。
他知道,往后的路还会更苦。冬天的寒风会从破庙里灌进来,夏日的蚊虫会在灯下盘旋,周先生的戒尺还会落在手心。可只要身边有阿润研墨的身影,有阿才哥默默的支持,有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道理,有百姓递来的桑葚的甜味,这读书的苦里,便藏着旁人不懂的甜。
月光下,纸船在水洼里打着转,最终朝着门口的方向漂去。张南南望着它,突然觉得,这破庙里的青灯黄卷,早已在他心里种出了一片天地。而这片天地里,有比功名更重要的东西——那是寒窗苦读时的坚守,是被人温暖时的感念,是身为读书人的本分。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阿润已经趴在草堆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张南南吹灭油灯,借着月光往床榻走。路过桌案时,他轻轻抚摸着那卷《中庸》,指尖划过“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心里突然一片澄明。
原来读书的快乐,从不是金榜题名的瞬间,而是在青灯黄卷里,慢慢读懂自己,读懂这世间的甘苦与温暖。而那些熬过的夜,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都在不知不觉间,让他从一个迷茫的穿越者,变成了真正的张南南——一个在明朝江南的土地上,用笔墨和初心,认真活着的读书人。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像是在为他照亮前路。张南南躺在床上,听着阿润均匀的呼吸声,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知道,明天一早,文昌阁的门还会为他敞开,周先生的戒尺还会等着他,而他要做的,就是拿起笔,继续在这天地间,写下属于自己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