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小姑娘好一番忙活儿,宁远默默喝着酒水。
当时飞升远游,老道人曾经带着他,走了一遍藕花福地的光阴流水。
见了好些人,有些认识,有些陌生。
其中就有一个枯瘦小女孩,也就是裴钱,时不时都会来一趟城外乱葬岗这边,对着一个小土包发呆。
小姑娘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到宁远这边,后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旁,裴钱就挨着他坐下。
因为身子太矮,槐木剑太长,她就把长剑摘下,搁在膝盖处。
横剑在膝,乍一看,倒真像是个江湖剑客。
宁远将养剑葫递了过去,裴钱稍有犹豫,还是接了过来,她没用嘴对着喝,而是双手抱住葫芦,高高举起,仰头来了一小口。
刚收起的眼泪,又被辛辣酒水呛了出来。
宁远笑问道:“第一次喝酒,觉得滋味如何?”
裴钱把养剑葫还给他,点头道:“还行。”
一袭青衫身体后仰,也不管身后的枯枝泥泞,直接倒了下去,抬头望天。
人间灯火,天上星辰。
闲得无聊,宁远便跟裴钱说起了天上的这些灿烂星辰。
他跟小姑娘说,这些看起来很小很小的星星,其实很有可能是某位神灵的尸骸。
还说武道总共有十一境,每一个抵达武神境的武夫,死了之后,真身都不会腐烂,漂流在银河之中,化作巨大无比的星辰。
天上的月亮,看起来很大,但其实只是离得近而已,而某些看着很小的星星,之所以小,是因为离得很远。
小姑娘听的很认真,虽然一言不发。
宁远也不知怎么了,今儿个的话有点多,还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一片乌云悄悄袭来,遮住了天上的星光点点。
宁远便站起身,裴钱跟在后头,两人原路返回。
稍稍放慢脚步,一袭青衫忽然问道:“裴钱,你的爹娘这么对你,为什么还要想着他们?”
裴钱摇了摇头。
沉默许久,小姑娘又轻声说道:“其实也会想的。”
宁远嗯了一声,裴钱缓缓道:“因为爹娘死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不想他们,能想谁呢?”
“我只能想他们了。”
年轻人喝下一口酒,“每想一次,会不会就恨一次?”
裴钱想了想,说道:“那就要看什么时候了。”
宁远投去疑惑的眼神。
黑炭丫头咧嘴笑道:“以前我在京城要饭的时候,要是有富贵人家可怜我,给了我吃的或者是钱,我吃饱了,睡觉之前,想他们的时候,就不会怎么恨了。”
“但如果没要到饭,肚子饿的咕咕叫,我就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那时候想爹娘,就会特别特别恨他们。”
宁远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裴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可能我觉得吧,如果我爹娘没死,虽然他们对我不好,但总归是能吃饱饭的。”
“我娘不喜欢我,总是抱怨自己为什么不生个儿子,我爹也一样,他还是个酒鬼,好吃懒做,喝醉了就喜欢打人,打我娘,也打我。”
裴钱说道:“但是家乡还没遭难的时候,爹娘对我再不好,我也没有饿着。”
“可是爹娘走了之后,我就成了乞丐,吃了上顿没下顿。”
“有时候我就想,要是爹娘没死,真的带我到了京城这边,就算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爹不疼,娘不爱,但我怎么也不会是个乞丐。”
宁远愣了愣,忽然问道:“裴钱,你是不是觉着,天底下的人,无论是谁,都没有你爹娘好?”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偷偷瞥了他一眼,没敢回话。
宁远微笑道:“别怕,有什么说什么。”
裴钱这才开口,“有这个想法,但这都是以前的我了,现在的我,不会这么想。”
“以前当乞丐的日子,特别是要不到饭的时候,除了恨我爹我娘,我更恨那些有钱人。”
“明明那么有钱,穿金戴银,指甲缝里抠出来那么一点,都够我一年吃饱饭,但是他们就是不乐意给。”
“京城那么大,住着那么多有钱人,有一回,我两天没要到饭,一直光喝水,实在受不了了,就偷偷爬进了一户富贵人家的院子里。
都晚上了,那宅子里面还是有很多人,打着灯笼走来走去,我就躲在一棵树下,一直等到没人了才敢出来。”
顿了顿,裴钱继续说道:“我跑到人家的灶房里,偷了好几个馒头,不敢直接吃,就揣在怀里,正打算走,就被人抓住了。”
“然后呢?”宁远轻声道。
“然后就被打了一顿啊。”黑炭丫头挠了挠头,“那个家丁叫来了好几个人,把我打了一顿,我没敢哭出声,不是我能忍,是怕吵到那宅子的主人家。”
“我知道那些家丁不敢真的打死我,但要是惊动了什么老爷夫人,就说不准了。”
“我忍着痛,吃完了两个大白馒头,他们打够了,就把我丢了出去。”
宁远晃了晃养剑葫,“就为了两个馒头,被人打了一顿,值得吗?”
裴钱笑眯眯道:“当然值啊!”
“他们又不敢真的打死我,我又填饱了肚子,而且后面大半个月,我都没再饿过。”
年轻人忍不住问道:“两个馒头,能撑半个月?”
小姑娘摇摇头,“当然不能,但是我被打的一身是血,后来躺在路边,看起来比狗都惨,特别好要饭。”
“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个千金小姐路过,见我可怜,直接就给了我二两银子。
整整二两,要是只吃馒头,足够我一年不饿肚子了,只是我那时候不知怎的,跑去状元巷酒楼里胡吃海喝,很快兜里就比脸还干净了。”
她没再继续说,宁远也没有继续问,两人走在烂泥地里,此时夜深,寒气渐重。
裴钱觉得天底下的人,都没有她爹娘好,不是因为她的爹娘真有这么好。
而是因为爹娘再不好,也会给她弄吃的,生了她之后,也没有因为她是个闺女就选择抛弃。
而她口中的那些有钱人,明明那么有钱,却为了两个毫不起眼的馒头,狠狠打了她一顿。
这种道理,自然不是什么道理。
旁人再有钱,那也是旁人的,别人愿意给,是善意,不愿意给,是本分。
谁都没错,只是世道如此。
宁远没打算教她这些道理,苦口婆心的劝说,远不如好好的走一走。
人教人,百遍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
快要离开乱葬岗,小姑娘忽然回身望去。
她在原地愣了许久。
宁远也陪着她站了许久。
最后两人走上官道,缓缓回家。
一大一小,两人聊着天,宁远说的少,裴钱说的多。
身后的荒草丛生,融入夜色,渐渐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