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牛金那铁塔般的身躯刚走到舱门口,为了看清外面的情况,习惯性地想稍微挺直腰板——结果他那颗硕大的头颅和宽阔的肩膀,结结实实地卡在了那低矮的日式门框上!
他就像一只误闯了兔子洞的巨熊,上半身卡在门外,下半身还在门内,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滑稽又憋屈的姿势被“封印”在了门框里。
“哎哟喂!”
牛金一声怪叫,脸涨得通红,徒劳地扭动着身体。
“这…这什么破门!比俺们村头老张家的狗洞还窄!”
郑森忍俊不禁,赶紧上前想帮忙把他“拔”出来,一边拉一边调侃:
“老牛,人家这叫‘侘寂之美’!倭人讲究的就是这种自然、质朴、不完美的意境!您看这门框多‘质朴’,多‘不完美’!”
魏渊半靠在货物堆上,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嘴角也不由得微微上扬。
牛金一边挣扎一边嘟囔:
“啥‘挖鸡’‘挖鸭’的!俺看就是抠门!省木头省到家了!哎哟,小子你别光笑,使劲儿啊!”
就在两人一拉一扯,牛金骂骂咧咧,郑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舱门外传来了松浦善卫门那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腔调的声音,这次语气里充满了热情:
“哎呀呀!贵客们都醒了?真是太好了!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随着话音,船主松浦善卫门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出现在舱门口——恰好就在牛金卡在门框里的脑袋旁边。松浦显然被眼前这“巨汉卡门”的奇景惊得愣了一下,但商人本色让他瞬间调整好表情,笑容更加灿烂,仿佛没看见牛金的窘态,只对着舱内,主要是对着魏渊热情招呼。
“听闻魏海桑已经苏醒,鄙人松浦善卫门特意前来探望!船上条件简陋,让诸位贵客受苦了!鄙人略备了些粗陋的饭食,请务必赏光,到上面舱室用一些,压压惊,也补充些体力!”
听到魏海这个名字,魏渊先是诧异了一下,但当他看到郑森在朝自己眨眼睛之时,他就明白了。
他又看了一眼船主,没想到此人的汉语竟然说的如此标准。
此时,船主松浦善卫门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牛金庞大的身躯,挤进舱内。
他身后跟着两个水手,手里端着几个托盘。
托盘上放着典型的海船上的简易餐食。
几碗热气腾腾、汤底清澈但飘着几片海菜和豆子的味噌汤;一小碟腌渍得乌黑发亮的梅干;还有几大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以及一小碟烤得焦香的鱼干。
食物的香气瞬间冲淡了舱内的异味。牛金看到那冒尖的米饭,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挣扎得更起劲了:
“吃的!快,快把俺弄出去!”
郑森和另一个水手合力,总算把牛金从门框的“封印”中解救出来。牛金揉着被门框硌得生疼的肩膀,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几碗饭。
松浦善卫门殷勤地将托盘放在一个稍微平整的货箱上,招呼道:
“诸位请,请!不必拘礼!船上只有这些粗食,怠慢了!”
魏渊在郑森的搀扶下坐正,微微颔首:
“船主客气了,救命之恩,尚未报答,又劳烦款待。”
范尼也道了谢。众人围坐下来。牛金早就迫不及待,道了声“俺不客气了!”
端起他那份最大的饭碗,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一团饭就往嘴里塞,那架势仿佛饿了三天的猛虎。
那碗堆得像小山似的米饭,在他手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矮了下去。
松浦善卫门看着牛金堪称“风卷残云”的吃相,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眼角微微抽搐。
他准备的份量是按普通日本水手甚至武士的饭量来的,哪里见过这种“饭桶”级别的战斗力?
眼看牛金碗里快见底了,眼神还不住地瞟向其他几碗饭,尤其是魏渊那份还没怎么动的,松浦赶紧对旁边一个水手使了个眼色,水手会意,又匆匆跑出去添饭了。
郑森忍着笑,小口吃着饭,对松浦解释道:
“船主见谅,我这位天生神力,这饭量嘛…自然也是常人的数倍。”
松浦连忙摆手,笑容重新堆起,只是带着点勉强:
“无妨,无妨!壮士…好胃口!好胃口!能吃是福,是福啊!呵呵…”
他看着牛金又干掉一碗新添的饭,心里的小算盘估计在滴血地噼啪作响。
这趟“救人”的买卖,光伙食费怕是要大大超支了!
魏渊将松浦的表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端起味噌汤,慢慢啜饮了一口。
咸鲜的汤水带着海洋的气息滑入喉咙,驱散了些许身体的虚弱。
他目光深邃,脑子此刻已经开始了风快的运转。一艘跑国际贸易的日本商船,一个精通汉语的日本船主。
船舱内,味噌汤的咸香和米饭的蒸汽尚未完全散去,牛金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摸着滚圆的肚子,看着松浦善卫门那强颜欢笑却难掩肉疼的表情,嘿嘿直乐。
郑森则细心地帮魏渊整理了一下手臂上的绷带。
魏渊的目光沉静如水,扫过这狭小的货舱,最后落在松浦善卫门那张写满商人世故的脸上。
能意外得救实属不易,但身份暴露的危机却依旧实实在在存在。
郑芝龙是否还有后续的追杀,必须要小心应对。
在摸清形势之前,必须隐入尘烟。而眼前这位救了自己性命、心思活络又明显有些贪财的船主,正是最好的“庇护伞”。
“松浦船主。”
魏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缓缓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探入怀中。
这个动作让松浦善卫门和旁边的水手头目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见识过“红毛巫医”的神奇和这位“魏海桑”昏迷时隐隐散发的不凡气度,他们知道此人绝不简单。
魏渊的手从怀中抽出,掌心托着一块物件。刹那间,昏暗的货舱仿佛被点亮了。
那是一块美玉。
玉质温润如凝脂,通体无瑕,纯净得仿佛一泓凝固的秋水。
即便在这光线不足的环境下,也自然流转着一层柔和而尊贵的莹光。
玉的造型古朴大气,隐约可见云龙纹饰,雕工精湛绝伦,每一道线条都透着皇家御用的气派与威严。这绝非寻常富商能拥有的玩物,而是真正出自宫廷、象征无上恩宠的珍宝——正是大明天子御赐给晋国公魏渊的信物!
松浦善卫门的眼睛瞬间直了!
他跑海经商多年,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这玉的价值连城!不仅仅是其本身材质和雕工的顶级,更在于那股子内蕴的、无法伪造的皇家贵气!
他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摸,但理智和商人的矜持让他硬生生忍住了,只是那目光死死黏在美玉上,仿佛被磁石吸住。
“这…这是…”
松浦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魏渊的语气平静,仿佛托着的不是稀世珍宝,而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此乃鄙人祖传之物,虽不值什么,却也略表心意。恳请松浦船主收下,并请继续行个方便。”
“方便?魏海桑您太客气了!”
松浦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那美玉。
“救人性命是应当的!怎敢收此等、此等厚礼!这、这太贵重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他嘴上推辞得情真意切,但身体却诚实地微微前倾,指尖都在不易察觉地颤抖。那眼神里的贪婪和渴望,几乎要化为实质。
魏渊心中了然,微微一笑,将美玉又往前递了递:
“船主不必推辞。此物在鄙人手中,不过是件玩物。赠与船主,一来酬谢救命大恩,二来,鄙人一行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还需船主多多照拂,行个方便,让我等能在平户暂时落脚,不引人注目。”
“落脚?方便?”
松浦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这块玉的价值,足以买下他好几条船!而且对方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们要低调,要隐藏!这对他这个地头蛇来说,操作空间太大了!
风险?有这块玉在,什么风险都值得冒一冒!
他脸上的挣扎之色只维持了一瞬,随即换上了更加热情,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
“哎呀呀!魏海桑您如此盛情,鄙人若是再推辞,岂不是不识抬举了!”
他终于“勉为其难”地伸出双手,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从魏渊手中接过了那块温润的美玉。
入手微凉沉甸,那细腻的触感和流转的光华让他心花怒放,手指忍不住在玉面上摩挲着。
“魏海桑放心!”
松浦将美玉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怕它飞了,挺起胸膛,脸上露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表情。
“您和您的朋友,就是我松浦善卫门上宾!在平户,只要是在下能办到的,您尽管开口!落脚之处?包在我身上!绝对清净安全,没人敢打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拍着胸脯保证,声音洪亮,眼神却还忍不住瞟向紧握的拳头,那里面藏着他这辈子可能都赚不到的巨额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