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们被他这通“泥人咆哮”弄得手足无措。一个机灵的小沙弥连忙跑去后院报信。
很快,郑森跟着那寺监和尚匆匆赶了回来。当郑森看到放生池边如同泥胎神像般的牛金时,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强忍住笑意。
但下一秒,他的目光就穿透了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被几个和尚下意识隔开、依旧蹲在角落阴影里、手里还攥着烤鸽子、正紧张地望过来的瘦小身影。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喧嚣的人群、滴水的泥人牛金、惊惶的和尚。。。
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郑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骤然松开。那是他的弟弟!虽然比记忆中瘦削太多,脸色苍白,但那熟悉的眼神,那血脉相连的感觉,绝不会错!
田川七左卫门也看清了郑森。
这个穿着小厮衣服、却有着无比熟悉面容的青年!
大哥!真的是大哥!巨大的惊喜和委屈瞬间冲上心头,他眼眶一热,几乎要喊出声来。
就在七左卫门情绪即将失控的刹那,郑森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安抚:别出声!别动!
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换,七左卫门读懂了。
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涌到喉咙的呼唤咽了回去,抓着烤鸽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低下头,努力将自己缩进更深的阴影里,只是那双乌黑的眼睛,依旧像燃烧的小火苗,紧紧追随着郑森的身影。
郑森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快步走到牛金身边,换上一副焦急担忧的表情,用日语大声道:
“老爷!老爷您怎么掉池子里了!快,小人扶您回去换衣服!可别着了风寒!”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搀扶起浑身泥泞、还在骂骂咧咧的牛金。
“走走走!这破地方俺再也不来了!念个经差点要了老命!”牛金配合地嚷嚷着,庞大的身躯几乎把瘦小的郑森压垮,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在众人同情、好笑、嫌弃的目光注视下,狼狈不堪地向山门外走去。
牛金临走前,还不忘艰难地扭过头,朝七左卫门藏身的角落,使劲挤了挤眼睛。
山门外,寺监和尚净严,并未跟随人群去送那对狼狈的主仆。他站在大殿的廊檐下,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郑森和牛金相互搀扶、踉跄离去的背影,眉头深深锁起。
他的目光,尤其在郑森的背影上停留了很久。
刚才在藏经阁,他就觉得这小厮虽然言语恭敬,但气质举止,绝不像一个普通的帮佣。
尤其是那双眼睛,太过沉静锐利。
同时,又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还有那个奥州来的“金桑”,举止粗鲁笨拙,毫无礼佛之人的虔诚,更像是…更像是一个粗鄙的武夫!
他捐香油钱,真的是为了听经?还是另有所图?
看来,这个被藩主大人“寄养”在清心院的混血少年,似乎为寺院引来了些不该来的麻烦?
幽静的町屋内,气氛因郑森带回的坏消息和牛金那身未干的污泥而显得格外凝重。
魏渊端坐主位,听着牛金唾沫横飞,其中还夹杂着泥点,描述自己如何“英勇”落水并“一眼认出”七左卫门,又听郑森补充了弟弟瘦弱苍白但眼神倔强、偷烤鸽子的细节,以及寺监净严那令人不安的窥探目光。
营救弟弟的计划刚在魏渊脑海中形成雏形,但就在此时,一个突兀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笃、笃、笃。
不急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敲门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牛金猛地收声,大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短刀柄上,眼神立刻凶悍起来。
郑森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魏渊。范尼也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魏渊眼神微凝,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约定的那位邻居老婆婆,送东西都是放在院门口的小筐里,从不主动敲门。
这个时候,会是谁?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小小的和室。
魏渊给了郑森一个眼神。
郑森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快步走到玄关,隔着障子门,用日语谨慎地问:
“请问是哪位?”
门外传来松浦善卫门那熟悉、却带着明显紧张和无奈的声音,音量比平时低了许多:
“魏、魏海桑?是、是我,松浦善卫门。还、还有几位藩内的武士大人,想、想见见您。”
松浦?!武士?!
郑森的心里一惊。
他回头看向魏渊,只见魏渊神色平静,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只能见机行事。
郑森拉开障子门。
门外的景象让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松浦善卫门站在最前面,脸上堆着极其勉强的笑容,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躲闪,不敢与郑森对视,双手不安地搓着。
他这副模样,明显是被迫前来,且处境不妙。
在他身后,站着三名身着统一深蓝色羽织、腰间挎着精良打刀和胁差的武士!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唇上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髭。
他羽织的肩部和袖口绣着代表平户藩松浦氏的家纹,纹样精致,颜色深沉,彰显其身份绝非普通足轻。
他腰间太刀的刀镡是素银打造,样式古朴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显然是位地位颇高的“与力”或“组头”级别的藩内高级武士。
他身后两人按刀而立,面无表情,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院内,如同两尊门神,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魏海桑。”
松浦善卫门的声音干涩,硬着头皮介绍。
“这位是藩主大人麾下奉行,有马义次大人。”
为首的武士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却如实质般越过郑森,直接投向了屋内端坐的魏渊。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魏海先生,奉藩主松浦隆信大人之命,特来相请。大人听闻有明国海商魏海先生莅临平户,风姿不凡,特设薄宴,请先生过府一叙,以尽地主之谊。”
这番话听着客气,但结合眼前这阵仗——高级武士亲自“邀请”,还带着护卫,松浦那副被押解般的模样——其中蕴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鸿门宴!
郑森的心猛地一揪。
藩主怎么会知道他们?是刚才在清心院暴露了?还是松浦扛不住压力把他们卖了?亦或是更早之前就被盯上了?
他强压心头的惊涛骇浪,转身用汉语向魏渊快速翻译了岛津的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魏渊听完,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受宠若惊”,仿佛真的只是被藩主的热情所打动。
他缓缓起身,抚平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朗声笑道:
“藩主大人如此盛情,魏海受宠若惊!松浦船主,您怎么不早说?让有马大人亲自跑一趟,真是失礼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容地走到门口,对着有马义次拱手一礼,姿态不卑不亢:
“有马大人辛苦。鄙人略作整理,即刻随大人前往,拜见藩主大人。”
有马义次看着魏渊这份“惊喜”和从容,眼中锐利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但魏渊的表情滴水不漏。他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魏先生请,马车已在门外等候。”
魏渊迈步出门,郑森和牛金立刻跟上。牛金虽然满身是泥,但此刻也绷紧了神经,手一直没离开刀柄,警惕地盯着那两名护卫武士。
范尼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留步。”
有马义次却突然开口,目光冷冷地扫过范尼那头显眼的红发。
“藩主大人只邀请了魏海先生主仆。这位医师先生,还请在此静候。”
范尼脚步一顿,脸色微白。这是要将他们分开?郑森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为何,魏渊从有马义次的日语发音中竟然读出了几份暗示。
但此刻他脚步未停,仿佛没听到有马的话,只是淡淡地对郑森和牛金说:
“你们两个随我去拜见藩主大人。范尼,你留下照看行李即可。”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有马义次又深深地看了范尼一眼,那眼神中好似警告意味十足。
在有马义次和两名武士的“护送”下,魏渊带着郑森、牛金,还有一脸苦相的松浦善卫门,登上了门外等候的、带有松浦家纹的黑色马车。
魏渊在登上马车的过程中突然停了下来,他微笑着看着有马义次低声问道:
“Jáviuaestreladamanh??”
有马义次全程毫无表情的面容猛地一怔,几乎是下意识的小声脱口而出。
“Elailuminaocaminho”
魏渊没有再说话,而是微笑着登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这幽静的小院,向着平户藩主松浦隆信的居城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