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他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一阵剧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喉咙。
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凉的垛口。
果然……还是来了。
刀锋,最终不是来自宿敌魏渊,而是来自背后,来自那些曾经一同跪拜在九龙阶下、口称兄弟的“自己人”!
济尔哈朗,代善……这些蛀虫,他们不仅窃据了盛京,废黜了皇帝,如今还要赶尽杀绝,用他多尔衮和多铎这些真正爱新觉罗子孙的血,来染红他们投靠新主的阶梯!
一股灼热的、带着腥甜的怒意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要嘶吼出声,要立刻点齐兵马,出城与这些叛徒决一死战!
但这份冲动,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
当他目光扫过城下那些稀稀拉拉、面有菜色的守军,当他想到营中几乎见底的粮草和不断流失的人心,那熊熊怒火就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嗤的一声,只剩下绝望的白烟。
愤怒?
此刻的愤怒是多么廉价而无力。
他连士兵的肚子都填不饱,拿什么去对抗济尔哈朗那一万五千人“讨逆”之师?
赫图阿拉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如今更像一个精致的陷阱,困住的,是他自己。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的肌肉僵硬,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他望向南方,那条沿着苏子河谷蜿蜒而来的山路,在秋日暗淡的天光下,像一条通往坟墓的路径。
曾经,他们的祖先正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去,创建了不世功业;如今,叛徒们却要沿着这条路回来,将最后的种子碾碎。
最后的时刻……
这五个字在他心中无声地回荡。
他知道,躲不掉了。
赫图阿拉无路可退,背后是更加荒凉寒冷的北方绝地。
要么战死于此,要么……他不敢去想那个更屈辱的可能性。
“传令……”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各旗严守岗位,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多铎、阿济格,即刻来见我。”
下达完命令,他依旧伫立在城头,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秋风卷起他披风的一角,却吹不散那笼罩在他周身、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
他知道,他必须思考,在最终的毁灭降临之前,为福临,为大玉儿,也为爱新觉罗这个姓氏,寻找到哪怕一丝……
极其微弱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光亮。
但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南方地平线上那越来越近的、象征着背叛与终结的尘埃。
苏子河谷腾起的烟尘终于化作了地平线上涌动的潮水,济尔哈朗的“讨逆”大军,兵临赫图阿拉城下。
战鼓声、号角声撕裂了山间的宁静。
归顺军没有过多的废话,显然想凭借兵力优势一鼓作气。
潮水般的士兵扛着简陋的云梯,如同蚁群般涌向赫图阿拉并不高大却占据地利的城墙。
“放箭!”
多尔衮的声音冰冷,在城头响起。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城头倾泻而下,远不如昔日八旗箭阵的密集犀利,但仍给冲锋的归顺军造成了伤亡。
城墙上,滚木礌石被推下,带着呼啸声砸入人群,引发一片惨叫。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济尔哈朗的部下多为留守盛京时保存实力的旗兵,装备相对精良,且为了在新主子面前表现,攻势异常凶猛。
他们很快就在几处城墙段架起了云梯,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镶白旗的巴图鲁们!随我杀!”
一声怒吼压过了战场喧嚣。
多尔衮的兄长阿济格,这个素以勇猛莽撞着称的猛将,亲率他的白甲兵冲上了一段被归顺军突破的城墙。
他挥舞着长刀,如同疯虎入羊群,所过之处,归顺军人头滚滚,暂时稳住了阵脚。
多尔衮在城楼指挥全局,目光锐利地扫过战场。
他深知己方人少粮缺,绝不能陷入消耗战。
每一次反击都必须精准狠辣。
他看到阿济格的神勇,心中稍安,但同时也为其安危揪心,阿济格总是冲杀在最前线。
然而,勇武难敌众寡。
归顺军如同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至。
在一次击退登城敌军、趁势反击的过程中,杀红了眼的阿济格追敌过深,脱离了城垛的掩护范围。
“兄长!回来!”
多尔衮的惊呼脱口而出。
但为时已晚。
一阵密集的箭雨从城下归顺军阵中泼洒而来,目标明确,正是那员在城头过于显眼的猛将!
阿济格挥刀格挡,却终究未能尽数避开。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颈甲缝隙,另一支深深钉入他的胸膛。
阿济格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顿,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汩汩冒血的伤口,又抬头望向多尔衮的方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涌出。
随即,他像一座倾塌的大山,重重地倒在了赫图阿拉的城墙上,激起一片尘土。
“哥——!!”
多尔衮目眦欲裂,心脏如同被狠狠捅了一刀!
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他是主帅,他若失控,全军顷刻即溃!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变得嘶哑狰狞:
“所有火炮,对准攀城敌军,轰击!弓箭手,覆盖梯子区域!把他们都给我打下去!!”
守军目睹主将兄弟战死,在悲愤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残存的几门老式火炮发出怒吼,虽然准头欠佳,但巨大的声响和溅射的碎石依然扰乱了归顺军的攻势。
箭雨也变得密集起来,滚木礌石更是不计代价地往下砸。
济尔哈朗的军队虽然人多,但攻城本就处于劣势,加之赫图阿拉地形险要,守军困兽犹斗,伤亡急剧增加。
尤其是看到城头守军同仇敌忾、拼死抵抗的气势,许多原本就心思各异的归顺军士兵开始畏缩不前。
激战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城墙下已是尸横遍野,归顺军始终未能真正突破城防。
眼看士气已堕,伤亡惨重,日落时分,济尔哈朗不得不鸣金收兵。
第一次攻城,以归顺军的败退告终。
残阳如血,映照着同样被鲜血染红的赫图阿拉城墙。
多尔衮缓缓走到阿济格的遗体旁,慢慢跪下。
他伸出手,合上了兄长怒睁的双眼。
城头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伤者的呻吟。
胜利了吗?
不,这只是一次喘息。
代价,却是他至亲兄长的性命。
多尔衮抚摸着阿济格冰冷的铠甲,望着城外归顺军重新燃起的连绵营火,他知道,更残酷的考验,还在后面。
而他的心,已然空了一大块。
夜已深,赫图阿拉的“行宫”内,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桌上摇曳,将多尔衮和大玉儿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们飘摇不定的命运。
多尔衮站在窗前,背对着大玉儿,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良久,才用一种近乎疲惫到极点的沙哑声音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大玉儿心中一紧,握紧了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杯。
多尔衮缓缓转过身,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却是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灰烬般的平静。
“济尔哈朗今日虽退,明日必会再来。赫图阿拉……守不住了。今夜子时,我会派最可靠的心腹,送你和福临出城。”
大玉儿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颤抖:
“那你呢?”
她心中已有答案,却仍忍不住问出口。
多尔衮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自嘲:
“我?”
他环视这简陋的宫室,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整个支离破碎的江山,
“我把父兄浴血打下的基业弄丢了,把大清的国运断送了。我……死不足惜。唯有以此残躯,葬于这龙兴之地,或可稍减罪孽于万一。”
“可没有你,我们孤儿寡母,又能去何处?这天下虽大,何处是我们的容身之所?”
大玉儿的泪水无声滑落。
多尔衮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个他极不愿面对,却是唯一可能给她们生路的答案:
“去……投降魏渊。”
大玉儿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多尔衮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但事到如今,我们必须面对现实。魏渊……他是个可敬的对手,更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重诺,有气度,非嗜杀之辈。”
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无比的沉重,也意味着他最终承认了对手的品格。
“现在去投降……是不是太晚了?我们已是穷途末路。”
大玉儿忧心忡忡。
“不晚!”
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最后的光芒,那是他作为政治家的本能判断,
“福临,是大清名正言顺的皇帝!这个身份,比济尔哈朗那个僭越的‘汗王’有价值千百倍!魏渊是成熟的政治家,他比谁都清楚,接纳一个活着的、主动归顺的前朝皇帝,对于彻底安定辽东、招抚残余势力意味着什么!这对他来说,是一份巨大的政治资本。他会接受的,也必须接受!”
“可是……城外重重围困,我们又如何出得去?”
“我已有安排。”
多尔衮走到桌边,用手指蘸着冷茶,在桌上画出一条简陋的路线,
“多铎会率领最后一支忠诚的白甲兵,护送你们从后山那条隐秘的小路出去。我探明了,济尔哈朗大军的身后,有一支魏渊派来名为‘督战’、实为监视的明军小队。你们直接去找他们,亮明身份,要求面见魏渊。这是唯一的机会。”
大玉儿走到他面前,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最后一次恳求:
“十四爷……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既然魏渊是可信之人,或许……”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