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朱裕同看清了人间最深的冷。
但他的眼神,却更亮了。
当那一幕幕灰败破乱的景象如碎镜般映入他眼中时,哪怕身为妖皇,哪怕已历无数战火杀伐,他的眉心仍悄然皱起。
他即将看到朱裕同在没有自己存在的世界中,从一个懵懂少年一步步挣扎在尸山血海之间。
那不是哪位神明安排的修行,更不是他人的“磨砺机缘”,而是真真正正、赤裸裸的乱世,是血与火烧出的真实人间,从未亲身经历,却从无数人口中听说的“旧人间”。
黑焰散尽,灰云密布。
虚空中,一道道破碎的场景仍浮现不止,仿佛在试图冲刷观看者的每一寸心魂。
侯烨负手而立,立于封神镜界之上,眼眸深邃,轻轻吐出一句话:
“哟,有点意思喔。”
这一声,落在风中,仿若轻浮,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自嘲。
他从未想过——倘若自己不在这片时空之中,倘若没有他那一日于战场横空出世、镇三族、斩万妖的存在,那朱裕同居然会走过这样一条道路。
更令他心中一震的,是那名叫阿璃的小女孩。
她笑着反问朱裕同:“如果不去,又该如何在这乱世活下去呢?”
那一刻,侯烨竟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沉默。
他曾在妖庭中,自诩无敌,睥睨八荒,神佛妖魔,皆不入眼。
他行事快意恩仇,视天命如粪土,敢怒敢战。他以为自己了解人世、了解众生、了解“苦”。
可直到今日,他才意识到,原来在自己目光所不及的地方,在那些他曾不屑一顾的“凡尘之间”,在万万里之外的废墟与烟火之中,有太多太多的肮脏,有太多太多的不堪。
“也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种事情……也依旧存在也说不定。”
侯烨缓缓闭上眼睛,心湖微颤。他从不是圣人,更不是佛陀。
但此刻,他却感到了一种隐约的沉重,那是来自“知晓”的重负。
风,从他肩侧掠过。
耳边,仿佛再次响起那孩童的哀求:“大哥哥,我娘还在那边……”
那是朱裕同曾走过的道路,是一个少年背负天下、无助而不屈地挣扎向前的路。
侯烨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头望向天榜上闪耀的金字。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还埋藏了多少他未曾触及的黑暗?
这封神试炼,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试着告诉他:
“你所守护的,不仅仅是妖庭。”
“还有这无数个阿璃、无数个朱裕同、无数个沉默的百姓。”
“若我不在,这世道会成什么样子?”
他嘴角微微一扬,却不再如往常那般狂妄笑出声,而是缓缓道:
“看来,这场封神试炼,我还真得好好打一打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为战而战的妖皇,而是一个,正在重新审视“战为何物”的强者。
而这边的朱裕同。
起初,朱裕同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一剑,一身破布旧袍,一道决然之志,行走在黄沙古道,九曲断崖。
黄沙卷地,天地昏暗,风中透着血腥与腐败。那是一条被战争与压迫碾过的路,满地碎骨残兵,焦土与灰烬的味道充斥着空气,连天空都像蒙上了一层灰。
朱裕同背剑前行。
他不曾喊过口号,也无半点号令,却一步一步,踏出响彻未来的人皇之路。
他见不平,便出剑。
剑下有恶吏、有假佛、有仙门奸徒、有人妖两面之辈。
他曾在废庙斩死诡笑的伪佛;曾在道观中当众揭穿祸国的仙宗内奸;也曾一剑斩下官府妖修之首,使得整座州府的百姓焚香相拜,却被他断然止住——
“不拜我。”
“拜你们自己。”
……
一城一血,一役一火。
他行走过的大地,皆是灰烬之后的新生。
后来,他救下一支被官兵追杀的难民队伍。
那是北境岭南交界的雾林之中,数十名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蜷缩在野草之中,一支“征剿令牌”的队伍正逼近。
官军带着法器、带着刻着灵纹的锁链,一边高呼:“有妖藏身此地!一律拘押,抗命者杀!”
朱裕同未言半句,一剑出鞘。
那一日,雾林之中血雾滔天,天光再现之时,只有那群难民跪地而泣。
他们问:“恩人你到底是谁?”
他说:“若愿与我一道走,那便一同走。”
那之后,十人成百,百人成千。
朱裕同,亲自在赤焰山下立起一杆墨金大旗。
旗上两个古字:
——“民主”。
“民之主”者,不是神,不是仙,更非哪位天命加身之人。
他高声疾呼:“神只高坐而不理人间疾苦,仙门立宗而争名逐利,既然如此……我等为何不可自成其道?”
他号召“废神治,立人制”,
他率军拆庙焚像,驱逐神道使者。
他劝说剑宗、散修、灵台隐士归于大义;
他重铸兵阁,召集老卒,言:“此生不为帝,不为仙,只为百姓守一线生机!”
他亲征北岭,斩山贼七千,收复五座州城。
他南破五州,活埋贪官四十八人,只因那些人于战乱时盗粮私囤,致使十万人饿死于荒道之中。
他,不是神。
他只是朱裕同——人族中,一个不愿低头的少年。
……
直到某一日,在征途中,一位游商带来密报,言称他曾在琢城西市听闻一人唱曲,那曲调与朱裕同少年时于黄岭村中听过的一模一样。
“是她。”
朱裕同心中微颤。
那曾于废庙中救过自己的女子,或许尚在人世。
他率人乔装,乔装为游商队,潜入琢城。
那是一座极度繁华却又极度腐败的城池。
高楼林立,画舫轻舟,却每夜十方灯红。
正中的高台楼阁名曰“关新楼”。
此地表面为酒肆茶楼,实则乃三教九流聚集之所,消息贩子、武林散修、退役兵卒、妖族细作、术法之徒、伪佛狂僧——皆可在此藏身。
它是地下王朝的一角,是整座琢城真正的“耳目中枢”。
城主左文枭——便是这腐败王城的缩影。
山高皇帝远,在这他就是土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