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五十里。
黑风岗。
夜色如墨,秋风凛冽。
一支约莫十五人的小队静静伫立在岗下的阴影中,人与马皆寂然无声,仿佛与这片荒野融为一体。
他们皆着制式玄甲,腰间佩横刀,光是站在那,周身便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肃杀之气!
为首之人名为周虎,河西之战时是高阳麾下的百夫长,因作战勇猛、指挥有方,战后被提拔为校尉。
此刻他正蹙眉望向长安方向,一张国字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安。
“校尉,属下有一言,不吐不快。”副手王栓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兄弟们听说,高相他……是被陛下赐毒酒害死的?就因为高相折了陛下的面子?”
此话一出,周遭十几名骑兵齐齐侧目,虽然无人出声,但握刀的手都不自觉地紧了紧。
周虎猛地转头,一双虎目在夜色中迸出凛冽的寒光,他厉声喝道:“王栓,你是不是疯了,这种话也敢说,不要命了?!”
王栓咬着牙,声音更低了,但那张刚毅的脸上满是愤懑。
“可长安城都传遍了,据说闫大夫、崔大人都去宫里闹了,百姓们都在为高相鸣不平,高相为我大乾立下多少功劳?河西一战,打出了我大乾的威风,现在匈奴又猖獗了,陛下倒好,把整个大乾最能打的人给杀了!”
“高相死的不明不白,兄弟们心里……实在是憋得慌!”
十四名老卒,虽都沉默不语,但那一张张被风沙磨砺的粗糙的脸上,也全都写满了不忿。
周虎心中何尝不憋屈?不悲愤?
但这等事,闫公和崔大人都没办法,他们这种大头兵又能有什么办法?
“闭嘴!”
周虎一把揪住王栓的衣领,声音压得极低,“我等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陛下行事,自有陛下的考量,再敢胡言乱语,军法处置!”
王栓不说话了,但那双眼睛里依旧燃烧着不甘的火。
周虎松开手,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周围的弟兄。
这些人,几乎都是河西之战时跟随高阳的老卒,是高阳一手带出来的亲卫。
战后,他们被分散到各地驻防,可就在几天前,一纸调令将他们全部秘密集结到长安城。
武曌没有说明任务,没有告知目的,只是让他们在此等候。
周虎本能的察觉到不对。
尤其是高阳自杀的消息传来,这件事便更处处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
高相已死,可陛下为何要秘密调动高相的旧部?
若真如传言所说,陛下忌惮高相功高震主而痛下杀手,那他们这些高阳的亲信,岂不是也该被清洗?
为何还要将他们集结起来?
周虎越想越觉得糊涂,心中仿佛有一团乱麻。
但也就在这时。
官道尽头,一道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传来。
周虎精神一振,抬手示意众人戒备。
只见一辆双马拉动的马车从夜色中缓缓驶来,车帘低垂,看不清车内情形。
驾车的两个车夫,皆带着一顶斗笠,看不清脸,马车缓缓在黑风岗前停下,两个车夫下了马车,列于两侧。
周虎整理了一下甲胄,大步上前,在马车三丈外停下,抱拳沉声道:“卑职周虎,敢问前方……可是宫中的大人?”
马车内寂静片刻。
然后,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掀开。
一道身影,从容地钻出车厢,站在车辕上。
月色清冷,洒在他身上。
他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袍,未戴冠,墨发以一根木簪随意束起,夜风拂动他的衣袂和发丝,衬得那张脸越发清俊,却也……越发熟悉。
周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身后的老卒们,也齐刷刷瞪大了眼睛。
那张脸……
那张脸!!!
那人看着周虎,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笑意。
“周虎,不过区区一年光景,连本相……都不认识了?还是本相长的越发帅了,你认不出来了?”
嗡!
此言一出。
周虎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这声音……
这笑容……
这不要脸的姿态……
“高……高相?!”
周虎的声音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的心中不由得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高阳……没死?
下一秒。
嘶!
周虎身后,十四名老卒也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随即。
哗啦啦!
所有人几乎出于本能地单膝跪地,皆是一脸狂热的看向高阳,身上的甲胄碰撞声在夜色中格外清脆!
“拜见高相!”
“拜见高相!”
整齐划一的低吼,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和颤抖。
高相没死!
王栓激动不已,拳心攥紧,任凭指甲刺入掌心!
高阳轻轻跃下车辕,走到周虎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都起来吧。”
高阳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激动得通红的脸,笑了笑,“怎么,全都以为本相死了?”
周虎被扶起来,却依旧觉得腿软。
他死死盯着高阳的脸,喉咙滚动,半晌才挤出声音:“高相,长安城里满城缟素,消息都传遍天下了,我等真以为您出了事,您……您这是……”
“假死罢了。”
高阳淡淡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晚的月色不错。
周虎和众老卒却再度骇然。
假死?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满城风雨,百官痛哭,百姓激愤……就为了一个假死?
一众老卒只感觉脑子不够用。
周虎不笨,相反,能在河西之战中活下来并升为校尉的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和敏锐。
瞬间,无数线索在他脑海中串联起来。
大半年前,陛下突然下令要大兴土木,修皇陵,凿运河,以酷烈无比的算缗告缗,捐纳加赋搞钱,导致民间一片哀声遍野!
百官纷纷上奏劝谏,可武曌不为所动,仿佛铁了心一般!
高阳死后,据说长安城已经炸开了锅,百官齐齐入宫,为高阳鸣不平,陛下顶着巨大的压力,可这却只是一场假死。
还有他们这些高阳旧部的秘密调动……
轰!
周虎想到这,整个人如遭重击。
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庞大布局,缓缓浮现在周虎眼前。
“高相……”
周虎的声音干涩,“末将斗胆问一句,这修皇陵,大运河……是不是全是幌子?陛下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搞钱?”
高阳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脑子转得不慢。”
轰!
高阳一肯定,周虎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在发紧。
他的猜测被肯定了。
既不是为了修皇陵和大运河,那搞钱是为了什么?并且高相还要假死脱身,所图谋的……几乎呼之欲出!
匈奴!
陛下和高相,欲要对匈奴动手!
并且这一次,规模之大,简直超出人的想象,甚至要远远超过河西这一战!
周虎盯着高阳,整个人紧张不已。
他在等,等高阳的一个答案!
高阳转身,看向北方深邃的夜空,声音极为平静的道。
“你们,都是本相亲自点名,让陛下从各地边军征召回来的,并且不止你们,后续还会有更多河西之战的老兄弟,会以各种名义,陆续向边境集结。”
“此次,你们的家人,也已被妥善安置在长安,别怪本相和陛下手段酷烈,事先未与你们通气,实在是因为……此事,关乎我大乾国运。”
高阳回过头,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激动而熟悉的脸庞,开口了。
“此次北征,不为击退,不为驱逐。”
“我们要的,是匈奴的命。”
“灭其族,绝其祀!”
“本相要让漠北草原……从此再无匈奴王庭,让我大乾自此以后再也不受匈奴的掣肘,能有一统天下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