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
千咲恋宗家的府邸之内,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能听见晨露从竹叶上滑落的声音。
这片被誉为东流岛权力中心的庭院,与其说是庇护所,更像一座由规则与礼教构筑的华美囚笼。
法伦和千代共同躺在一窝被子里,但此时法伦却睡意全无,倒不如说他是从昨晚便一晚没睡。
他知道隔壁的千代同样如此。
就这样,两人躺到了早上。
“沙……”
一声轻微的布料摩擦声打破了寂静。
一名身着千咲恋家家徽服饰的信使,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跪坐在纸门之外,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
“樱千代小姐,”信使的声音平稳,“家主敕令。”
千代睁开双眼,她起身,拉开纸门,接过那份置于黑漆托盘之上的卷轴。
敕令由家主千咲恋光亲笔署名,内容仅有寥寥数语。
其一,宗家正式宣告,为决断樱家“执刀人”的最终归属,将重启尘封已久的古老仪式——“诸岛巡礼”。
其二,从即刻起,执刀人的继承权问题将完全置于宗家所设置的残酷传统之下。任何针对候选者的私下暗杀或阴谋,都将被视为对宗家权威的直接挑衅。
这封敕令,对在场的两人而言,是早有预料。
对于法伦,这无疑提供了一份“暂时的安全”。它将原本隐藏在暗处的刺杀,强行拖拽到了一个有规则的血腥角斗场中。
然而,对于千代,这份敕令并非庇护,而是她或她兄长死亡判决书的正式下达。
重启“诸岛巡礼”,从来都不是出于保护。
执刀人之位的悬而未决,已成为东流岛内部一个不稳定的火药桶,源家等势力更是暗中动作频频。
作为最高统治者,千咲恋光无法公然偏袒任何一方,否则只会引爆内战。
因此,这既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
它迫使所有竞争者用实力与生命去证明自己的资格,从而将宗家从这场必然流血的继承战中完全摘除,以最小的代价,维护了岛屿脆弱的政治平衡。
三人的告别同样充满了这种疏离感。
千咲恋光本人并未露面,仅由一位地位崇高的家老代为送行,当他们离开府邸时,沿途可见其他家族因“诸岛巡礼”而来的成员投来的目光,其中混杂着算计,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
三人没有乘坐安德烈教授的霄翅巨鸦,而是选择了一艘传统的木制帆船。
老教授美其名曰,要让法伦亲身感受一下东流岛的风土人情。
船只驶离主岛,通过法伦的视角,东流岛群岛那奇特的地貌缓缓展开。
海面上,一座座不知其意的朱红色鸟居矗立于波涛之间,它们如同古老的界碑,标记着各个家族的领海界限。
当船只缓缓驶入樱家所属的水域时,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汹涌的海浪竟不可思议地平息下来,仿佛进入了一片被无形结界守护的领域,连风都变得温柔。
随着樱岛的轮廓在海雾中逐渐清晰,眼前的景象美丽得令人不安。
岛屿以其终年盛开的樱花而闻名,但这些樱花的色泽并非自然的淡粉,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艳丽绯红。
漫山遍野的血色樱花,在海风的吹拂下如同翻涌的血海,壮丽而又诡异。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发齁的花香,但在这香气之下,却隐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味道,如同陈年的血迹与钢铁混合在一起。
这种感官上的冲突,让法伦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船只靠岸,沿途经过的城镇充满了古朴的和式风情。
樱家的家徽——一朵被利剑贯穿的樱花——随处可见,烙印在每一座建筑的屋檐与门楣之上。
然而,许多建筑都已年久失修,木质的梁柱上布满了岁月的裂痕,墙壁的涂层也已斑驳脱落。
这种视觉上的衰败,直观地展现了樱家正面临的困境。
三人最终抵达了千代名下的宅邸。
这是一座已略显荒废的日式庄园,坐落在半山腰,可以俯瞰整片绯红色的樱林。
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黄金,将整座庄园都染上了一层悲凉的暖色。
就在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前,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着,身姿笔挺如松,一手轻按着腰间的刀柄。
他与千代有着近乎八成的相貌相似度,俊美非凡,他的眉宇间,却萦绕着一股化不开的疲惫与哀伤,仿佛承载了整个家族的重量。
他身着樱家继承人的正式礼服,玄色的衣摆在晚风中轻轻拂动,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
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千代那总是平静无波的声音中,第一次充满了混杂着气愤与悲伤的复杂感情。
“兄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而,那个被她称为“兄长”的男人——樱万秋,却并未看她。
他的视线,完全锁定在了法伦身上。
“你就是那个让舍妹心生妄念,妄图反抗宿命的异乡人吗?”樱万秋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重与沧桑。
他无视了千代,只是对着法伦说:“你不懂我们的责任,更不懂我们的诅咒。她要走的路是牺牲,是她必须接受的命运。”
“她的命运,应该由她自己选择。”法伦迎着他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选择’,”樱万秋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是樱家早已失去的奢侈。”
他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千代,那眼神中充满了深沉的悲哀与决绝,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自己亲手推下悬崖的珍宝。
“千代,这不是你的战斗。去当一个普通人,忘了‘执刀人’这个名号。这份诅咒,由我一人来背负就够了。”
法伦的眉头轻挑,千代的这位兄长的话语之中所蕴含的信息似乎并不像此前千代所说的那么简单。
“有的选吗?”千代的声音中压抑着愤怒。
“怎么会没有!”
“你们是不是应该......”法伦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但换来的却是樱万秋那仿佛要将法伦千刀万剐的眼神。
从他的视角来看,法伦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存在。
法伦鼓励千代去战斗,去掌握自己的力量,这在万秋眼中,无异于是在怂恿他最珍爱的妹妹走向死亡。
因此,他对法伦的敌意,并非出于嫉妒,而是源自一种绝望且偏执的爱。
他必须铲除这个给予妹妹“错误希望”的男人。
对峙的气氛在沉默中升至顶点。
樱万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拔出了腰间的太刀。
刀身在夕阳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刀尖却并非指向千代,而是直指法伦。
“离开这座岛,”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你是我的计划中,唯一的变数。若你拒绝,我便只能将你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