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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刚出狱的段雪回到沈阳的家中,努力重新融入社会。

弟弟段清陪她去街道办完了一应手续, 帮她添置各种生活必需品,还给她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可以打电话,可以拍照,可以跟住在养老院的哥哥视频聊天,段雪暗暗盼望着,哪天也能跟女儿段玉视频聊天。但女儿没有主动联系她,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跟女儿联系上。

段清的女儿佳佳倒是见过了,在手机里,佳佳漂亮又活泼,隔着屏幕喊她姑姑, 喊得她心里甜滋滋的。段雪怎么也搞不懂佳佳说的直播带货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对着手机叽里呱啦一阵,换几身行头,几百件上千件衣服就卖出去了,这是咋整的呢?

李海洋带着媳妇来探望母亲,段雪先是惊喜,继而又难免失落。儿子曾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如今他有家有室,看上去却如此委顿,完全是个没出息的中年男人样。更让她失望的是,说起已经过世的奶奶和父亲,儿子的语气中对她不无责备。她这才想起,儿子长期跟一个老人和一个残疾人生活在一起,的确很难出人头地。好在他娶上了媳妇,跟着胡二和胡三兄弟跑长途货运,挣钱养家不成问题。

李海洋打算继续跑长途,想自己买一辆大货车,车款目前还差着十万。段雪明白他的意思,她想帮儿子,就跟他说:“我手头总共只有两万,要不你先拿去,我再想想办法。”

思量再三,段雪决定去海川找赫鹏飞。 她万万没想到,别说借钱,她连赫鹏飞的面都没能见上。

那天,在鹏飞集团门岗处,她被一身制服的保安拦下。“找董事长什么事,有没有预约?”

她一时回答不上,好言好语央求:“有点儿急事,能不能给通报一声?”

保安上下打量她:“你谁呀,董事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段雪急了:“你给董事长打个电话,就说段雪来找他。”

保安轻蔑一笑:“我看你还是省省吧, 咱家老板娘关照过,但凡有女人来找董事长,一律先报告给她,要不我给你报告一下?”

这哪儿跟哪儿呀!段雪气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这才领教了什么叫“阎王好见, 小鬼难缠”。

回到家里,她打电话给哥哥段辉。段辉说:“早说了你肯定白跑一趟你就是不信, 你还是先看看本地新闻吧。”

不久,她果然在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 那是鹏飞集团一个项目奠基仪式的现场,她盯着屏幕看了好久,才认出那个梳着背头、 西装领子上插着花的人就是她要找的赫鹏飞。赫鹏飞站在鲜花点缀的发言席上,激情四射地念了一通稿子,念完自己先鼓掌,然后满脸堆笑地下台邀请副市长讲话,他自己退到一边毕恭毕敬地站着。新闻的最后,姓赫的和副市长被一群人簇拥着,挥锹给一块竖在黄沙堆中的石碑培土。

提起赫鹏飞,段辉显得心事重重:“别说你了,现在连我都见不上他。外面天天有人传他被逮起来了,他就时不时到电视里露个脸。赫磊虽说早晚会接班,可人还在国外呢。”

“哥,咱们家鑫、段玉都跟着赫磊在巴黎的公司呢,他们不会有事吧?”段雪不由得跟着担忧起来。她暗暗盼着哪天段玉能主动给自己打个电话。

段玉知道妈妈获释了,可她似乎并不急着见妈妈。分别多年,妈妈给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未成年时被大舅带去探监时的样子。她不知道见到妈妈应该说些什么,她甚至很难接受生活中突然冒出个妈妈。所谓的妈妈,对她来说既遥远又陌生。

十五年的监禁生活,对于段雪来说,最残酷的不是失去自由,而是失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是的,失去,从物理到心理,都失去了。再多的金钱也无法弥补这种损失,何况她现在压根儿就没钱。要不是赫鹏飞,她铁定下不了决心去打张云彪,她的确恨他, 但真的没想让他死。他再坏,他赚的钱不坏。

段雪从哥哥那里听说,马忠义被枪毙后,赫鹏飞派人帮着马家料理后事,还给了马忠义父母一大笔钱。段雪就想,自己差点儿被判了死刑,却没见赫家有什么表示,如今她不找姓赫的,还能找谁要钱去?

段雪看清了一个现实,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没一个真正在意她。赫鹏飞利用了她,马忠义背叛了她,江晓晴更是忘恩负义,看到自己被警察抓走,当天就卷了店里的钱跑了,从此再无音讯…·

不过,有一个人似乎跟他们不一样。

那天她从陶然布下的罗网中脱身,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真能跑得掉。说不清为什么,看见陶然从台球厅里出来跟她寒暄,她就感到不对劲,他看自己的眼神根本不像以前那个样子,那就是警察盯着逃犯的眼神。想象着自己被眼前这个男人抓回槜洲去坐牢,她的腿在颤抖。她怎么甘心呢?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干,她要抚养女儿,她得继续挣钱,她还可以挣很多很多钱…

隔着防盗门,陶然喊她的名字,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段雪”两个字从他嘴里喊出来。“段雪,你别走,听我说,现在去自首还来得及,能保你一条命!”

“你骗谁呢?你又不是法官。”她冷冷地说。那一刻,她心里还有点儿看不起他,身为警察,混到这个年纪你混出什么名堂了没有,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家没家,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一想到他还从没见过自已的女儿,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她又不禁可怜起他来,“你就不要难为我了, 也不要难为你自己,就当今天你不曾见过我,我们好聚好散。一会儿自己打电话找锁匠开门。”

在狱中的十五年里,她曾无数次想过, 如果那天听了他的,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自己这条命还在不在?没有答案。

马忠义被枪毙,孙冠球从死刑减为无期,连守鹏和另外两个枪手也被判了无期。 说起来,段雪能留下这条命还得感谢江晓晴,临了给自己下了一个种,等于留了一条生路。

唯一的赢家是赫鹏飞。她不是没想过检举揭发,但她没把握扳倒赫氏家族,更何况,这样一来,哥哥的处境一定堪优,还有段玉,她在巴黎,在赫家的公司上班……

弟弟段清一直有个疑问,有一次他忍不住问段雪:“段玉到底是谁的女儿,赫鹏飞还是马忠义?\"

段雪脸都气歪了,抬手甩给弟弟一记耳光:“你是存心想要气死我不成?\"

不过,被段清这么一问,她倒是醒过神来了。何不趁此机会找到孩子她爸,说不定他能帮上忙呢?女儿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 只是,她不知道陶然近况如何,他后来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还有,得知亲生父亲的身份,段玉会是什么反应呢?

世事难料。当年段雪被查出怀孕和被告知江晓晴携款潜逃是在同一天。她在海川看守所懵怔了三天,直到被金枫警方押上开往槜洲的绿皮火车,她才如梦方醒,回味过来警察跟她说的“可真能折腾”、“这下死不了了”是怎么回事。

槜洲,这个地名好熟悉,那里不是有陶然吗?想起与他初次相遇的情景,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他也该两鬓斑白了, 他还是那个陶然吗?

陶然接到段雪的电话,有点儿难以置信,拿着手机看了又看,终于放回到耳朵边。他已经到了不太在乎自己,也不太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年龄,一个即将退二线的老警察,没有人在乎他每天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和谁在一起,过着怎样的日子。多少年来,他都是独自一人,没有家庭,只有工作。

陶然想过去接段雪出狱,开上车,带上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可他吃不准这样做合不合适,也吃不准段雪想不想见自己。听说段雪要来,他赶紧把家里收拾了一遍,还添置了一台滚筒洗衣机,冰箱也塞满了。在火车站接上段雪,她却坚持要去住宾馆,理由是她一身晦气,不能带到陶然家。陶然拗不过她,只得把她拉到护城河边一家幽静的宾馆,叫静思园。

一路上,陶然思绪万千。十五年,这个生于北方大地长在白山黑水间的女人从未离开过江南,确切地说,从未走出过女子监狱的院墙。悠长的铁窗岁月无情地碾压过她的盛年,消损了如花似玉的皮囊,褪去了与生俱来的狂妄,到了年过半百的时候,她终于能跟自己的命运达成和解了。她能活着,本身就是个奇迹。而他还爱着她,这也像是个神话。他不敢想象,如果世界上没有这个女人,他这些年能活成什么样子。仅仅是看到她,陶然就已经满足了,他从未奢望过更多。眼前的她,青丝中有了缕缕白发,身材也不复当年的窈窕,近看的话,脸上还有褐斑和皱纹,然而那双美丽的眸子依然如故。

段雪说有重要的事跟他商量。陶然心里怦怦直跳,寻思段雪不会是要跟他商量结婚的事吧,他还没来得及准备戒指呢。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很重要的事。” 在宾馆的房间里安顿好,段雪说。

“你说,我听着。”陶然拿了电水壶灌水,插上电源,准备泡两杯碧螺春。

段雪曾无数次想象过陶然听说这个消息的反应。她告诉自己,无论陶然反应如何, 她都能接受,因为除此以外,她别无选择。

那年春天,段雪从槜洲回到沈阳不久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知道,这是南方情人给她的珍贵礼物。她并不懂得古玩玉器,但看样子,送给自己的挂件是陶然时刻带在身上的心爱之物,可见自己在他心里是有分量的。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真心希望是个男孩儿,这多少可以弥补儿子被李家霸占的缺憾。怀胎十月,她一直幻想着肚子里这个小生命能融合他俩的南北特质,既聪明过人又生命力旺盛。万万没想到,这个意外而至的小生命在初冬来临时长成了一块冰清玉洁的美玉。

他送给她一块玉,却不知道她偷了他一块玉。

“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你得原谅我。”她紧张不安。

陶然宽厚地笑着:“说说看,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原谅你的。”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看着陶然的眼睛, 一字一顿:“你有一个女儿,生于1996年10 月,今年二十二岁。”

她看着他,连睫毛都没眨一下,一双眸子摄像机一样把听者的表情,从茫然到震惊,从困惑到顿悟,一一收录进去。

陶然原地站着,用手扶了扶背靠着的厨房操作台,过了大约十秒钟,仿佛窒息过后重新恢复呼吸,他长长叹出一口气,随后双手掩面蹲到地上,像个受了欺负的男孩儿一样,身体缩成一团,肩胛微微颤动。

命运的捉弄又一次令他猝不及防。

女儿!之前的大半生,陶然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宿命,他把本来应该有的命运轻率地改写掉了,由此带来的一切后果他都只能承受。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他以为这就是他的人生归宿,他丧失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资格,他不配拥有一个正常男人的生活。多少年来,他内心一直在说服自己,承受这个结果,这很公平,不要埋怨谁,不要怪罪谁,要怪罪的人唯有他自己。

三十二岁那年,他受到了命运的眷顾。 命运已经对他太好了,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在最不可能的时候,让他遇到了一个如此特别的女人--段雪,她令他纠结、痛苦、迷失,又令他心痛、心碎、心死。这么多年, 尽管和她聚少离多,尽管对她所知甚少,尽管她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罪人,他也从没后悔,从没懊恼,从没怀疑。

确信他没事,段雪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急切地在手机上翻找,然后蹲下身子把手机递给他看:“这就是她,段玉。”

陈晶晶读着小林手机上保留的文档,心里五味杂陈。

尘封多年的往事,无法解释的疑问,如同一件理不出头绪的旧毛衣,被肖琳的日记挑开了一个线头,稍一拉扯,就一行接一行地拆散下来,呈现给陈晶晶一个陌生的故事。

马忠义曾在羁押期间脱逃,陶然不想惊动当地公安,冒险只身追击,于凌晨再次把马忠义捉拿归案。然而马忠义依然拒不交代,即便两个枪手归案,他也坚称枪案是自己一手炮制。直到被押回金枫再审,马忠义才突然改口,承认枪杀张云彪系段雪指使。 在这之前,他绝口不提段雪两个字,即便明知警方的通缉令上有这个名字。

在铁山的那个凌晨到底发生了什么?马忠义为什么不再替段雪背锅?

陈晶晶把肖琳那天的日记反复看了两遍,她甚至怀疑这到底是肖琳的文学创作还是日记实录。如果是文学创作,里面涉及的人物何必用拼音字母代替?如果这是日记, 怎么会有小说一般的曲折情节和戏剧效果, 难道是肖琳酒后的谵妄?还有,如果这些文字全部都是手写体,她或许可以多一点儿确定,多一点儿推测依据,偏偏小林已经把妈妈的日记内容转换成了电子文档,让她产生了类似阅读电子书的观感。

面对空无一人的讯问室,陶然和钱震雷目瞪口呆。

马忠义是举起椅子砸碎灯管,拧下灯管一头的铝片撬开镣铐,然后垫着椅子扒上窗沿,用力推开生锈松动的铁窗栅,钻出窗洞逃跑的。

陶然真是气坏了。情急之下,他吩咐钱震雷赶紧去找人手增援,他自己干脆钻窗洞追了出去。他庆幸此刻身上带着枪呢。

讯问室后面是一片荒地,荒地的边缘处有一片刚刚开建的工地,脚手架、砖块、钢筋随处都是。天快亮了,野外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陶然判断马忠义很可能躲进了建筑工地里。

他的判断没错。马忠义在跳窗时崴了脚,一瘸一拐跑进工地后,从脚手架上拆下一根两米长的铁管,既当拐杖又可防身。上了三楼,他才坐在一堵墙后喘息片刻,紧接着他就发现有人跟了进来。

晨曦已经从空洞的窗口照了进来。这是座宾馆样式的建筑物,宽敞的楼梯处于建筑的中心位置。

“马忠义,你出来,我看见你了!\"

听口音是姓陶的警察,马忠义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追了上来。“有本事你来抓我,抓住算你赢!”

“自己出来,别逼我开枪,那样就没意思了。”陶然循着声音的方向上了楼梯。

马忠义冷笑:“想吓唬我?当我没坑过枪?”

“你玩的那是步枪,我告诉你,那把枪我们已经找到了,打枪的人也找到了。”

“别蒙我,枪是枪,人是人。”马忠义愣了一下。那俩货已经栽了?不太可能这么快吧,咋一点儿消息也没听说?

“枪不会说话,但会认人。”陶然抛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试探对方。

马忠义上钩了。信息差明摆着在那儿, 他不可能不上钩。“姓陶的,别废话,今天这儿就咱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马忠义也玩起了心计。他一手举着铁管守在楼梯口,一手将捡到的一个空酒瓶往反方向摔去,破碎声在楼道中回响。陶然依声音判断对方可能的位置,举着枪蹑手蹑脚上楼。

短暂的静默中,天光越来越亮,眼前的阶梯依稀可辨。快摸到三楼楼梯转角时,突然一个玻璃瓶往他身后砸来。他本能地扭头,耳畔风声骤起,陶然身子向后一挫,堪堪躲过了铁棍的袭击,身体却失去了重心, 栽倒在水泥浇筑的台阶上,枪也脱手了,只听一阵金属物件滑下楼梯的声响,却不知掉到了哪里。

马忠义狞笑着站在楼梯口,手持铁棍, 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陶然迅速从地上起身。“马忠义,你跑不了,还是束手就擒吧!”他的声音很大--估摸着钱震雷应该快到了,说不定已经在下面了,得大点儿声喊出来,为他们引导方位。

“有本事你就上来抓我。”马忠义居高临下,优势占尽。

“其实你也知道你跑不了,被抓是早一分钟晚一分钟的事,我们不如谈谈。”陶然在拖延时间。

“有什么好谈的,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没好事,她偏不听。\"

“她是谁?”虽然陶然早就知道了答案, 但从马忠义口中说出来,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你他妈装什么装?还能是谁?我老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呸!”由于激动,马忠义的声调也不自觉地抬高了。

肖琳和钱振雷循声而至。他俩悄悄进入建筑物的底层,在楼梯转角处,肖琳捡到一支制式手枪,钱震雷认出是陶然的配枪,保险已经打开,子弹还没上膛。两人继续上楼,来到二层楼梯口,也就是马忠义所在位置的正下方,看到了正在和马忠义对峙的陶然。

陶然的余光也看见了他俩。他继续吸引马忠义的注意力:“你老板是谁,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你他妈耍我呢是不是?”马忠义的火被拱起来了,根本没想到增援的警察已到近前,只要他往前走一步,就进人了肖琳的射击范围。

“你老板现在在哪儿?”

“你们找她干吗?跟她没关系,人是我杀的。”

“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替她扛事儿,有意义吗?如果你能帮助警方找到她,这属于重大立功情节,对你是有好处的。马忠义, 天亮了,你肯定是逃不出去了,不如现在跟我回去,我可以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没她的事!”提及段雪,马忠义的情绪明显烦躁起来。其实他也说不清他对段雪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或许有爱-他没法不爱,但更多的好像是恨,因为她根本不爱他,除了支使他, 从不关心他在想什么。段雪从来没有属于过他,也没有真正属于过那个男人。

“有事没事,不是你说了算。”陶然试探着往上跨了一步。

马忠义立刻警觉:“别动!老实待那儿!”他退后一步,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注意力又回到陶然身上。“你听好了,老子今天说什么也不会跟你回去,是死是活,咱俩在这里来个了断!”

“那行,你放下棍子让我上去,咱俩单挑。”

马忠义睨了陶然一眼。瞧陶然这身子骨,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拎起来摔趴下, 摔得他满地找牙。“行,我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说话间,马忠义退后一步。天真的快亮了,他不想再跟对手废话,得赶紧解决掉然后跑路。

陶然终于上到了三层。三层的中庭高阔,除了几根立柱,就是预制砖砌的墙,墙上光秃秃,地上灰扑扑,没有护栏,也没有其他抓手

“脱掉外套,让我看看你身上还有什么。”马忠义把铁棍顶在陶然的胸口。

陶然脱了皮夹克,往身后一扔。脱下外套,他看起来反而没那么瘦了,穿衣显瘦, 脱衣有肉,说的就是他这种身材。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陶然摆好格斗架势,马忠义的铁棍就横着抡了过来。此刻, 散手运动员的扎实训练发挥了作用,陶然向侧边滑出一步,上身后仰躲闪的同时,脚下一片尘土飞扬,踹中了马忠义的筋骨。马忠义铁棍抡空,脚步踉跄,整个人重重地撞到了立柱上。等他回过身,肖琳和钱震雷已持枪冲到他面前:“马忠义,不许动,举起手来!”

李子做梦也没想到,出狱不到一个月就接到一个能挣大钱的差使,这着实让他兴奋了好几天。

在铁山坐了八年大牢,啥苦活儿累活儿没干过。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熬出了头,但李子马上感受到自由的背后是生存的巨大压力。他想攒俩钱娶个媳妇成个家,下半辈子好生过个太平日子,怎奈他一没有好爹好妈给他留下什么家产,二没上过几年学,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上哪儿去找又挣钱又不费力的活儿?那天马忠义找到他时,他正在西岭市场给人扛包,累得腰都快塌了,听马忠义那么一说,李子想都没想就一口应承下来。打一个人,报酬两万五,这等于他不吃不喝给人扛上两年的包。

“干,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子又不是没打过人。”

答应过后,他又有点儿后怕,甚至后悔那天答应得太过爽快,没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毕竟杀人偿命,弄不好自己又会折进去。 卸人一条胳膊还判了十年,整死一个人,给警察逮着还不直接枪毙?思前想后,李子一阵高兴,又一阵懊恼。袋子里已揣下人家给的五千块定金,他多少年没见着这么多花花票子了, 捂热了的钱再推出手,李子万万没有这等勇气,更何况完事后还有两万。

唉,要说这活儿有多难吧,也不见得, 运气好的话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要说容易, 一般人还真对付不了,加上来回路程有点儿远,得有两千多公里地吧。从小到大只听说南方富裕,但从没去过,实在想不出是个啥样,反正是好呗,要不人家在那地儿怎么能挣大钱?

好在这回不是单干,马忠义告诉他,有八哥做伴呢,李子心里踏实多了。

李子和八哥脸对脸坐在沈阳到上海的特快列车上。他俩买的是硬卧票,一个上铺、 一个下铺,中铺和对面三个铺的人一看就是南方的,说话都跟鸟叫似的,可能是一起到北方办完事后回程。他们玩牌、喝酒、聊天,很轻松的样子。

李子和八哥没心思去跟人家搭腔。等乘务员查完票,他俩就一屁股坐在过道的折叠凳上。此前八哥已上过一次铺,放了行李, 脱下宽大的风衣盖好。李子曾主动要求睡上铺,可八哥说什么也不答应,坚持要他睡在下铺,自个儿睡上铺。表面上看,似乎是八哥照顾他年长,可实际上,李子心里清楚,

上铺虽说空间逼仄不舒坦,但的确更加安全--八哥的行李可太重要了,出不得一点儿差错。

火车过了锦西站,天光暗下来,初冬时节的东北平原在收割后的坦荡中沉寂着,白杨树高大的身影在车窗外一排排闪过,不一会儿,田地和树木都被夜色吞没了。

八哥望着窗外,长条脸上是那种一贯的冷淡。他很少言语,总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琢磨什么事。他的沉默让李子不安,总想找点儿什么话和他唠唠,但八哥不太愿意接他的话,鼻子里“哼”几下“嗯”几下就算应付了。

李子之前听说过八哥,知道他经常给海川的几个老板办事,在西岭市场有点儿名气。论文化,八哥只有小学毕业,却下得一手好棋,打架也出名的厉害,前几年还去了趟新疆,据说练了一手好枪法。别看他年纪不大,可命大,向来干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活儿,难度高、赚钱多,而且从没失过手。虽说李子从监狱出来,厉害角色算是见识过几个,年纪也大了几岁,可不知为什么,见到八哥他就打心底发怵。这家伙往他面前一站,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他不敢乱说乱动。

只有一样东西能让八哥变成另外一个人,那就是酒。李子在沈阳北站上车前买好两瓶蒙古王,62度,还整了一只烧鸡、一条小羊腿、一斤花生米,要不这火车上的二十多个小时太难据了。

八哥看见香喷喷的酒菜上了小桌,果然眼睛一亮。要说他还真看不上李子蔫头耷脑的模样,比自己大不多几岁,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加上八哥比李子高出半头,更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他知道李子怕他。这小子前几年打架卸了人家一条胳膊,蹲了八年大牢。八哥比李子捅的娄子大,但是运气好,一直没撞到警察手里。其实这么说也不确切,今年初他在西岭失手,被抓进了派出所,不过关上一夜就放出来了-给大老板们做事他心里有底。

前不久,八哥处上一个女朋友,大石桥的,姑娘长得水灵,而且对他百依百顺。他掂量着,二十七八的年纪了,老在外头打打杀杀也不是个事儿,正经攒些钱在海川开个小门面卖卖服装什么的,小夫妻守着过过小日子得了。马忠义和他是打小一起长大的, 互相都知根知底。他现在跟着一个女老板干物流,混得挺得劲。这回马忠义担着事儿, 和他一嘀咕,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打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这次要到南方,人生地不熟,但反过来一想,这样也好,那边没认识的人,行动更方便。又有钱赚又有的玩,这趟差事还真不错哩。

八哥和李子在酒肉面前,暂时把不着边际的担心收起来,专心享受好酒好菜。两人一人一个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对着喝,酒助人胆,话也渐渐多了,不外乎说些江湖上的事,谁谁挣了几百万,谁谁又抢了新地盘, 谁谁给人打了。酒酣耳热,已是夜里10点, 车厢喇叭里传来列车员飘飘忽忽的声音: “各位旅客,马上就要熄灯了,请回到自己的铺位休息。祝您晚安。”

马忠义说话算数,果然在槜洲火车站接他们。办事之前,他先陪着他俩到杭州玩了一趟,那地方景好食好人漂亮,确实是人间天堂。

事情办完,李子从南方悄无声息回到海川,过些天又从马忠义手上拿了两万现钞,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他万万没想到,藏在旅馆天花板上的枪落到了警察手里,更没想到,枪上的指纹能够跟辽宁全省犯罪人员指纹库比对上。

起先是他站上八哥的肩膀上攀围墙,蹲在墙头瞄准时被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葡萄架挡了视线。他怕失手打偏了,只好下去,换上高他一头的八哥。八哥差点儿把他的肩膀给踩烂了,好不容易才扒上墙,但他出手快,说打说打,“砰砰砰”,枪枪都指着脑袋。

李子当时就有些懊悔,早知道这样,他压根儿就不该摸枪。

见到突然闯进家门的南方警察,李子就知道事儿漏了。他不想跟警察费什么劲,痛痛快快把知道的都说了,怎么拿马忠义的钱,怎么跟八哥搭伴坐火车到南方,怎么去一个居民小区打人,打完人跑到路边打出租车奔火车站。到火车站买了票才发现,过车站安检很麻烦,两人商量,暂时把枪藏在旅馆天花板上,让马忠义找机会去取就完了。

李子这边还在交代情况,八哥后脚也被押进了铁山看守所,两人落网相差不到二十四小时。

正如李子说的那样,八哥天天都在帅府路的小公园跟人下棋。东哥摸到小公园后, 没费多少工夫就在一堆下棋和看棋的人中间认出了他,跟画像上的长条脸一模一样。周围人太多,东哥和两个同事没有直接动手, 装作在边上观战。磨了大概二十分钟,眼看对手的马进了八哥的象圈,只差一步就可鸣金收兵,东哥突然喝了一声“看马”,把对弈双方都吓了一跳。八哥恼了,正要转身找出是谁在裹乱,一只手已经被钳住扭到后背。他只能低头弯腰,嘴里依旧不依不饶: “老四,这盘你死定了,记住哈,老子这辈子没输过你!”

八哥是个爽快人,他认栽,也认命。他说,早起就感觉右眼皮一直跳,还以为是失恋后遗症,没太在意。他拼了命挣到手的两万多酬金,给大石桥那姑娘买这买那,吃吃喝喝,已经花掉一大半了。姑娘又要他带着去北京玩,他算了算,北京一趟来回,手头又得归零,就没答应,姑娘从此对他爱搭不理。

“马哥出价高,要求也高,他只要人命, 不要胳膊腿。”直到八哥吐出这一句,陶然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然而,马忠义还在憋着劲死扛。某天早上,陶然打开讯问室的铁门,把他带到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跟前,让他隔着铁栅栏亲眼看到李子和八哥被押往监室。马忠义这才失了神,明白姓陶的警察不是在诓他。

再次提审,马忠义不但坦白了李子,也交代了八哥。他明白,这两个只认钱的家伙,栽到警察手里马上就会卖了他,事到如今,不如自己把事情给兜下算了。

1995年11月下旬,得知张云彪要去南方,他让八哥和李子坐火车到了槜洲,安排他们住进竹泽一家小旅社,从这里打车到金枫只要一个小时。他让他们等他的消息。28 日上午,张云彪到了金枫,他马上打传呼给八哥,暗号“666\",意思是按计划执行。他们约定,如果显示“444”,意味着取消计划,马上返回辽宁。张云彪在金枫停留期间住在化肥新村,早在他跟李子见面支付定金时就已交代清楚。

马忠义的交代和两个枪手完全吻合,和孙冠球的交代却不能完全对上号,中间那个环节是他刻意回避的。为此,他破罐破摔: “是我自己要杀张云彪,想杀他好久了,他欠钱不还,他十恶不赦,他罪该万死!”

在铁山耗着不是个办法,时间一长容易走漏风声,异地讯问也有诸多不便之处,指挥部决定将马忠义和两名枪手押回金枫。

为了安全起见,黄德发报请一把手局长吴新华同意,让陶然和小刘他们带马忠义坐火车回,任天华、邵勇及增派的四名特警押解李子和八哥走海路,从海川转大连坐客轮,预计三十七个小时抵达上海。

事先没料到的是,邵勇和一个小特警居然晕船,呕吐不止,水米不进。

邵勇刚上船的时候觉着挺新鲜,伸着脖子看漂在海里的水母,不到半天时间就开始犯晕,好不容易撑到天黑,海上风大浪急, 船身颠簸不止,邵勇哇一下就把吃下去的碗

饭全吐了。他这一吐,边上的小特警也憋不住了,跟着哇哇吐了一地。李子和八哥被铐在铁床架上,他俩倒精神着呢。又颠簸了两个小时,海上一片漆黑,邵勇和小特警终于扛不住了,歪在铺上休息。

任天华眼看着两个坏蛋精神抖擞,两个战友却半死不活,心里着实有点儿慌,各种押解途中发生风险的故事一一浮现脑际。去年,同事老杜带班从贵州坐火车押回一个人贩子,五十多岁的女人,半途上,女人借口上厕所,居然掰开窗户上的铁条跳车,当场摔死了。这事的善后非常麻烦,老杜还领了个记大过处分。

还有三十个小时的行程,如何确保安全? 任天华想起了黄德发的口头禅:“过程不重要,我只要看结果。”他马上有了主意。他们坐的是三等A舱,一个房间上下八个铺位, 李子和八哥分别铐在两个上铺的铁床架上,一个东头一个西脚相距甚远。任天华给他们每人喝了小半杯水,命令他们躺下睡觉。

整个一晚上,邵勇和那个晕船的小特警躺在下铺休息,任天华和另外三个特警两两轮换着休息。

海上天亮得早,太阳没出来,任天华就醒了。听着李子和八哥震天响的呼噜声,邻铺的特警忍不住问他:“任队,这俩家伙咋睡这么死,呼噜打得我一宿没睡稳,你不会是给他们灌了什么药吧?”

任天华坏笑:“你瞧那一对孬人,劲儿劲儿的,不给他们添点儿助眠神剂,他们哪能这么老实?这坏人要是醒着,麻烦可多了,又吃又喝又拉的,一不留神给他们跳了海,我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万一我们哪个稍不留神让他们把佩枪给端了,嘿,往轻了说丢饭碗,往重了说可能丢命,是不?你看着吧,不到下午他们是不会醒的。趁现在没事,你放心睡一觉,养好了精神晚上才能继续对付他们。只要推过今天晚上,我们就到上海公平码头了。但是,”任天华突然拉下脸强调,“这事千万别给我捅出去。绝密!”

天还没亮,曲晓明就坐着公安号牌的瞥车,率两辆警用面包车,飞驰一百多公里赶到了上海公平码头。

押解两名枪手的警车进入金枫地界后, 按照黄德发的指示,特地在环城路巡行了一圈,引来许多群众围观,“11·28”案两名枪手被捉拿归案的新闻轰动了金枫全城。

抵达金枫看守所,黄德发副局长已等候在大铁门外,铁门上方拉着一条红底白字的大横幅:“学济南交警,创金枫精神”。

任天华的手被黄德发使劲握着,紧绷着的神经此刻才放松下来。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迎过来,想让任天华讲讲押解过程,任天华连连摆手,示意记者采访黄副局长。任天华一心想跟先一步抵达的陶然会合,不顾舟车劳顿,他自觉承担了助审任务。

和两名枪手不同,马忠义是被秘密押解到金枫看守所的。

两天后,马忠义突然开悟了一般,面对陶然、任天华、钱震雷组成的讯问三人组, 他一改之前的不合作态度,主动表示要坦白交代,稀里哗啦使劲儿往外倒,陶然想拦都拦不住。

马忠义梗起脖子,伸出食指,指着钱震雷手里的笔:“这位警官,麻烦您一个字一个字给记全了,千万别写错啰。之前我说是我雇枪手杀张云彪,那是瞎编的,要杀他的人多了去了,还用我动手?”说着话,他把眼睛盯住陶然,好像在等待对方做出预料中的某种反应。“听好了,是段雪指使我干的。 段雪,就是你们通缉的那个女人,知道不? 她是我老板,我得听她的。”

话音没落,坐在对面的陶然整个人就扑了过来,当胸一把从椅子上把他揪起来,那架势,像要活剥了他。任天华起身拦阻,不明就里的钱震雷吓了一跳,噌地站起来,把桌上一个白瓷杯碰倒了,哗啦啦,杯盖掉落地面摔得粉碎,茶水洒出来,洇湿了桌面上的材料纸。

“你给我编故事是吧?”陶然被身后的任天华拽住一条胳膊,一只手仍紧紧攥住马忠义的前襟,如果他的眼睛能喷火,一定会把眼前的家伙烧成焦炭。

后者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陶队,冷静!先听他把话说完。”任天华不清楚陶然暴怒的原委,但无论如何也得拦住陶然。他把陶然拉回到座位上,转身对马忠义说,“让你坦白从宽,不是让你满嘴喷粪。你指认段雪是'11·28'案的主犯, 拿证据出来。”

“证据嘛,我当然有。她答应事成之后给我十万,还把她的手提电话给我用。喏, 我给他们打传呼用的就是她的手提,不信你们可以去查。”

钱震雷用衣袖擦干桌面上的水渍,好在正写着的这一页没沾到水,得以把马忠义的交代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段雪回到了犯罪链条的中心位置,在她的两头,分别是孙冠球和马忠义。

马忠义这份交代笔录,当天就递到了黄德发手上,他高兴坏了,一切正好都印证了他的推断,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这样的结果堪称完美。

好消息接二连三。在陶然他们讯问马忠义的同时,蒋队长他们在盘溪刑警配合下, 把铁柱堵在青山湾的家里。听说是竹泽来的警察,铁柱直接竹筒倒豆子,接着又把同伙连守鹏交代出来。

肖琳的日记颇为详细地记述了马忠义脱逃后再度被抓捕的过程,下一篇日记写在三天后,这一天,她代表辽宁警方送别槜洲刑警。

完成了“11·28”案阶段性的外协任务。昨天晚上,老Y张罗了一桌饯行酒,他答应t,不抓获另外一名通缉对象段雪决不收兵。t听了这话,把倒满的一杯酒一口闷下了肚。那可是高度酒,他就像喝啤酒一样仰脖干了,表决心也不需要这么玩命啊!我在边上拉他,但拉不住,他执意要喝。

我就知道要出事。果然,大家见他喝得这么爽快,都跟着起哄。t坐下后脸色就开始发白,身子开始发抖。我拍拍他肩膀,他笑笑说:“姐,我没事。”

眼见他的眼神渐渐迟滞,脸色渐渐苍白,我赶紧让小刘扶他到盥洗室去。过了一会儿没见他们出来,我让海春去看看。他出来说t已经扒着马桶吐完了,没事。

这些天陶然被马忠义折腾得太厉害了, 他不应该喝这么多酒。我让小刘扶他回房间休息。

对老Y而言,给客人灌酒是乐趣,不放倒个把人,他就没成就感。德性!

陈晶晶看到这儿,心里很不是滋味。有多少事她一直内情不详,特别是关于这位师兄陶然的。表面看,他一心工作,不问其他,没人注意到他平静的外表下掩盖的脆弱。他内心深处真的有一个黑洞。

“段雪落网,是七年后的事了。”

陈晶晶继续她的讲述。她本想留点儿明天再讲,可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如汹涌的潮水,再也收不住了。

“怎么这么久才抓到,不是早就网上通缉了吗?”小林疑惑。尽管是刑侦新人,但小林对眼下的侦查办案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了。在他看来,一旦明确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县区级办案单位就可以把嫌疑人的信息发布到全国公安网,任你逃到天涯海角,只要身份信息被公安机关在信息碰撞中发现, 那就绝对跑不掉,除非潜逃出境。1999年之后,这类嫌疑人有个专门称呼--网上逃犯。

“案子发生在1995年…你可能想象不到,那会儿内勤室刚配了一台电脑,286的, 后来才升级到386。整个金枫公安局,只有户政科机房的电脑可以跟槜洲市局联上线, 其他电脑都是单机版。我那时还不知道公安内网到底是咋回事呢。”

“这样啊……我还真没想到。”

“你当然想不到,那时你连话还说不利索呢。”陈晶晶看着小林那张年轻的脸,有心跟他开个玩笑,因为接下来的话题会越发沉重。“你妈妈要是还在,可以跟你详细说说,长达七年的时间里,为追捕主犯段雪, 警方下了多大功夫,多少人、多少次北上, 排查、布控、蹲守,反正我是记不清也说不清了。我一直在专案组搞材料,仅仅参与了最后一次押解任务,也是那一次任务期间, 我和你妈有了比较多的接触。”

“陈阿姨,段雪是您从东北押解回来的?”小林说话时看了一眼上铺,女嫌疑人还在蒙头大睡。

“那个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2002年6 月30日,我们押着段雪抵达槜洲火车站的时候,电视里正转播韩国世界杯的决赛,巴西对谁来着,想不起来了。”

“巴西对德国,巴西2:0赢了。那会儿我在大连姥爷家,姥爷天天看球赛,那也是中国队第一次打进世界杯。”

“嗯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当时除了邵勇,其他人根本不关心足球。刚下火车记者就追着我们拍照录像,把我搞得烦透了……”

“段雪是怎么被抓的?”

“还是多亏了网上追逃。”陈晶晶跟着大队长曲晓明一起去槜洲市局刑警支队培训, 回来时领到一盒光盘,确切地说是三十五张,每张光盘上都记录着全国所有在逃刑事案犯的信息。按要求,这些光盘被分发到每一个基层实战单位,而且当天晚上就要投人使用。在这之前,每次启动破积案追逃犯的工作,都要组织警力分赴各地,带着自己印制的最新版通缉令逐个和当地刑侦部门对接--来自全国各地需要对接协助的实在太多了,你派人去和不派人去,对方的重视程度肯定是不一样的。而有了光盘之后,简直是事半功倍。

“那个段雪在光盘上吗?\"

“她当然在。段雪是金枫第一批报请上网通缉的重大杀人疑凶,列入公安部上网通缉的重大嫌犯名单。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在那个名单上。2001年全国范围的网上追逃行动,段雪被列为公安部督捕逃犯,发了A级通缉令。”

“案发那么长的时间,段雪是怎么洗白身份,躲过一轮又一轮追逃行动的?”

“这事还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现在回头看,2002年上半年发生的两件事,可能最终促成了段雪的归案。第一,全国公安的刑事指纹系统实现了联网,这个联网对于追逃的意义,想必不用跟你解释了;第二, 沈阳慕马大案震惊全国,当地公安内部多人因涉及黑保护伞问题被查,也许其中就包括段雪的保护伞。当然,这第二点纯属我的猜测,没有任何直接证据。”

火车平稳夜行,无缝钢轨和车轮的摩擦力相比以前小了很多,只偶尔出现一点儿小颠簸,可陈晶晶依然辗转难眠,一些她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渐渐浮现脑际。

“11·28”案过去这么多年,段雪早已成为槜洲公安史里的典型反面人物,她的故事在金枫市公安局的案卷里画上了可悲的句号,但这还不是全部。肖琳的日记提醒陈晶晶,段雪作为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现在仍然活着,正在某个地方。

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会和某些人继续发生某些联系。有些事情,也许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有些事情,也许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肖琳的日记写得很客观,也很克制,她对陶然的了解应该绝不仅仅是写下来的这些,出于某种原因,即便是在私密的日记里,她也没有触及。

和肖琳一样,陈晶晶对某些事也选择了沉默。押解段雪的路途中,在沈阳到槜洲的1256次绿皮火车上,她和这个女人在哐哐作响的车厢里朝夕相处了两天两夜。段雪的一只手被铐在上铺的防护栏上,陈晶晶几乎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清楚地记得,当着其他人的面,段雪一言不发;而在厕所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时,段雪说过一些话,问过一些问题。那些话让陈晶晶摸不着头脑,似乎有着某些潜台词,可当时陈晶晶并没有意识到。比如,段雪用手指指着右耳的上方问她:“这里有一条疤的人是警察吗?怎么没见他?”

难道说,陶然和段雪之间还有着其他关联?难道说,肖琳为陶然保守了这个秘密, 让自己和其他人一样都被蒙在鼓里?

恍惚间,睡在陈晶晶对面上铺的女人变成了段雪,时间也闪回到2002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