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宁玉和淑兰自打刚才牵手坐着,就都没有再开口讲话。
不知是否因着刚刚跟淑兰的探讨使得宁玉意识到自己对于当前社会规则的“无知”程度远超预想,从旁听这么一会儿,不自觉地也跟着琢磨起来,一时间心里竟有微妙的不适感若隐若现。
过往原主如何,宁玉已无从知晓,但就自己来后的经历,老夫人每至探望,所说言辞,都只围绕对宁玉的关怀和安抚,即便是对旁人给出指令,亦是以她为中心。
然则今天看下来,老夫人却像是把她这闺房内室当成了外间“议事厅”。
若说刚开始询问派的哪个婆子前去取药,起因出于府医为宁玉开的药方,以此带出后续人员的讨论尚属合理,那紧接着叫进桃红进行的那番对话,则从头到尾都与她宁玉无关,纯属“仆从考评及调度”的范畴。
自家下人,老夫人当然有权过问,可即便要问要管,选在此时此地,多少有点不合时宜,平添“心血来潮问一嘴”的突兀感。
不过,若以现代人思维来想,这种情形也不是完全不可接受。毕竟,换个角度看的话,这就是没把她当成外人。家里大长辈,在探望小辈的同时,不忘顺便过问在该小辈周围伺候的下人的行事,是符合主家身份的,称之为对小辈“上心”也不为过。
再者,话中提到的那名叫小莲的丫头,即便接触不多,但因其在这个小院里年纪最小,日常也最安静,宁玉倒是记得的。
若再关联上老夫人对桃红“踏实”“寡言”的肯定评价及“让她领带小莲”的后续安排,这套思路,不正是现代管理中的“树立标杆、以点带面”吗?——在仆人中间挑个优秀的,让其日常传帮带,推广好的经验,提升整体办事效率。
这样一想,老夫人无愧于高门大族的掌舵人,看似深居简出,却不封闭,洞悉一切的同时,方式方法也是睿智且高效。
然而,随着老夫人对海棠的斥责开始,宁玉刚刚构建的“合理化”认知,却又产生了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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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爱吃的米糕,我已专门叮嘱过小厨,又交待你适时去取,几回下来,屡屡去晚三两刻钟,饶是灶上留心,也易过火干硬,风味变差不说,也难消化,你们小姐的身子,你倒是不在意了?”
“……如今入夜转凉,我也早都讲过,仔细小姐自是首要,只你们这些伺候的,更要留神,莫要想着伤风了有谁心疼,却要先想着不要带累别个,若真害了小姐,几层皮都不够扒的!”
老夫人用冰冷的语气细数海棠的这些错处,要说宁玉全然不知,她却还记得:
自己的确喜欢吃这里的米糕,和现代稍有不同,但口感同样软糯,而海棠每回取来后,除细心切成小块,也说怕不好消化,劝过自己不宜常吃;
伤风这事,小院里的姑娘们迄今的确还未听过有哪个感冒的,但某天曾无意中听到两个丫鬟在院里墙角偷偷议论,好似说哪个院里的小姐妹因为伤寒被送出去,连带的掌事妈妈还被责难一番。
这么一想,海棠就算真有疏忽不足,也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被拿出来“清算”,即便事关健康,也犯不上说得多“十恶不赦”,罪不至此啊。
再说了,既然是以“伺候不周、轻慢怠惰”为由批评海棠,作为被伺候的事主,她宁玉才是最有发言权的那个人吧?可这前后听下来,真就没有一个“罪名”是她认同并觉得有必要上升到如此境地的。
随着错误被一一列举,留在最后说的两个罪名则完全坐实宁玉对时间范畴的划定:
“这伺候人的,便是主家在休息,都得时时留心,更何况你们小姐的身体,旁的我也不必去问,哪个有你知道得清楚,而那回高热昏睡,足足半日,你竟等到天黑掌灯才发现,亏得你们小姐福大命大!
那次闹得如此厉害,我骂也骂了,却还放过,想不到才过多久,又弄个腿伤,问你,你竟也一问三不知,就这骂你,当时还敢回说不是因着你懈怠!”
前一个,是自己到了这个世界第一天,无来由地昏睡了两日,正是那次,差点引致原来在这个小院伺候的丫鬟被全数替换;而后一个,则是婉儿闹脾气登高那天,自己着急翻过栏杆跑上楼去救人,后来发现小腿莫名其妙又是瘀青又是破皮流血。
而真正让宁玉的感受彻底翻了个面的,还是老夫人最后那一段像是“结案陈词”的概括,尤其是“你只记着伺候好了主家夸的是你一人,却是忘了一旦怠惰疏忽,挨骂带累时,一院子人谁都跑不掉?”,听到这,宁玉心里已经不是荒谬感翻涌了,而是有一股寒意自心底突窜而起,她也终于意识到先前那轻微的违和感到底来自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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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老夫人自己所说,海棠是这家长大,跟她最久,也是她认为的最该放心的,若依照这个逻辑,老夫人对她格外严厉实际上也没有错。
而即便只有短短两个月,但经过日常观察留心看下来,宁玉也早就发现,海棠这个姑娘,放在过往看的名着古籍里,绝对当得起“大丫鬟”的称谓。
她鲜活灵动,善良讨喜,对比她年纪小的丫鬟也没有呼来喝去,对待自己的本职工作更是细心周到,而最为难得的是,宁玉发现海棠虽还不到八面玲珑,但她有脑子,绝不非莽撞,懂得什么时候该说,对着什么人能说,即便受了委屈也能清楚分辨当前情形该如何应对。
这种能力,莫说当前,就是在现代,不仅宁玉自叹不如,她也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如此清晰的对外及自我认知的,而认知之下还能准确给出对应行为,更是了不得的能力,这在现代职场,不正是“如鱼得水”的表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