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我厂好像还没有进行过裁员;最多只是开除过极少数违纪违法的职工。但这毕竟也只是极少数人,而且主要是由厂纪委出面……”
林霖一脸为难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同事,见大家的面色都黑如锅底,因而不敢把话说全。
“没有裁过员?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林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她虽然比眼前这位部长还要年长两岁,但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哪怕与艾金钟这种积年老吏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她在脑海中构思了一下语言,缓缓开口说道:“袁向阳以前也策划过大规模裁员,只不过我厂的职工编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通过亲属继承的方式递补的。也就是说,一旦发生裁员,势必会有相当一部分退休老职工为继承了自己衣钵的子女鼓噪闹事。”
这年头,国企的编制虽然比不上公务员的行政编,但绝对也是铁饭碗的代名词。大部分国企职工之所以愿意入职,就是冲着旱涝保收这个优点来的。一旦砸了他们的饭碗,聚众闹事都算是轻的……
宋耀看到下属正一边说话一边抹汗水,只得出面继续补充:“裁员所需的补偿费用也是一大笔开支,而柴机厂的近况想必部长您再清楚不过。想要发补偿金,就必须向银行贷款。”
陈东莱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出言讽刺道:“裁员是企业经营必不可少的一环。就凭袁向阳对改革这般畏敌如虎的态度,难怪柴机厂会沦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党委组织部的众人大气不敢喘,听着眼前和自己子侄一般年龄的领导严厉抨击柴机厂的既往政策、部署任务。
“请宋部长牵头,从各个科室抽调骨干力量,成立‘人员配置优化办公室’,专门负责职工裁撤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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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两江口柴机厂老厂区的纪念馆顶层,张饮冰正被几个穿着夹克与中山装的干部簇拥在一起,一边踱步,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曦江。
“安民,说实话,康乐同志一开始点名你来接任袁向阳,我是持反对态度的。”
张饮冰忽地停下脚步,一字一句对站在身后的郑安民说道:“你年纪太小,外放去永安做县长之前,基本没有出过地委行署机关。因此在市委常委会征求意见时,我曾经明确表示,你不适合担此大任。”
郑安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张饮冰既然能够直言不讳地对自己说出这番话,说明自己在他心中已经没有丝毫分量;不止自己,说不定就连自家领导康乐,张饮冰也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结合陈不平在柴机厂党委人事调整时,主动提拔陈东莱向江自流示好的动作;结合纪委书记谢闵要求深挖袁向阳张文强窝案的指示,只怕这群老狐狸都已经嗅到了省里领导不同寻常的态度……
虽然心下大惊,多年的从政经历马上让他清醒过来:“饮冰书记,我毕竟年轻,在资历和经验上都有所不足。在重大事项的决策方面,还得多请您和工作组的负责同志把关。”
这小子还挺上道的。
张饮冰满是皱纹的脸上古井无波,但心中对郑安民的看法已经改变了几分。既然年轻人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也乐得继续试探下去:
“你对近期中船工业试图收购柴机厂的传言怎么看?”
郑安民兀自吞咽了一口口水,喉结滚动,额头已经渗出汗水。他知道眼下已经到了抉择命运的时刻,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将会影响自己往后二三十年的仕途!
“您知道,柴机厂毕竟是我市的产业支柱,失去了这个工业巨头,只怕会对石梁未来的产业经济发展造成影响……”
郑安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措辞:大致逻辑便是柴机厂对石梁拥有着举足轻重的重要性,轻易发卖只怕会追悔莫及。
“在这种情况下,对柴机厂的处置必须要遵循”
一句话还没说完,郑安民猛地抬起头,迎上了张饮冰森然又带有威胁性的锐利目光。一时之间他竟然不敢继续说下去,脑海中一团乱麻。
如果要遵从老领导康乐的指示,顶着排山倒海的压力,坚决抵制与中船工业的合作,那就无异于把自己的政治生命拴在康乐这一艘已经触礁进水的破船上。
如果康乐大厦将倾,那就是覆巢之下无完卵,自己连同着老板亲信们的政治生涯马上就会进入行将就木的状态;就凭自己当过康乐的秘书,若是江自流坐上了市委书记的椅子,只怕自己将会落得和袁向阳一模一样的下场。
如果康乐能挨过这一劫,那自然是什么都好说:自己身为从龙之臣,为领导立下大功,自然会是平步青云……
等等,真的会平步青云吗?
脑海中的想法如同惊雷划过,刺进了郑安民的灵魂深处:不论康乐会不会垮台,如果不和中船工业合作,柴机厂肯定要完蛋!
届时身为党委书记、厂长的自己,必须要为这个百年大厂的轰然倒塌负责。哪怕到时候康乐依旧在位,自己的政治生命多半也会因为沾上这个巨大的污点而寿终正寝,被老领导亲手打发到某个二线部门了却残生。
他总算想明白了:当老领导决心把自己放到这个火坑上时,自己的前路就已经注定了————残联妇联工商联,侨联文联社科联,总有一款冷板凳等着自己!
等等,真的注定了吗?
看着眼前的张饮冰,他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一种能为自己破局的可能性。想到这里,他的话锋急转直下:
“对柴机厂的处置必须要遵循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在与中船工业达成谈判的同时,也要积极维护我市的经济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