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一次降临了。巨大的黑色绒布,温柔地覆盖了赵家坳。田野里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随着晚风,拂过每一个沉睡的角落。天空中,繁星点点,其中最亮的那一颗,或许就是老赵头,他正和他的爱人、他的孩子,在另一个世界,微笑着注视着这个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庄,享受着永恒的安宁与团聚。
老槐树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一首永恒的歌谣,诉说着过去,也吟唱着未来。赵家坳的人们,在这歌谣中,安然入睡,等待着又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明天。而老赵头的故事,也将像这棵老槐树一样,在赵家坳的土地上,扎下根,发了芽,永远流传下去。
一、晨露与年轮
鸡叫头遍时,赵家坳还浸在淡青色的雾霭里。二柱媳妇摸黑穿上靛蓝粗布褂子,灶膛里的火光舔着铁锅,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案板上摆着六个白面馒头,是特意给上学的孙子留的——这光景搁三十年前,只有过年才能闻到的麦香,如今寻常得像院里的井水。
他爷,该叫虎子起了。她朝西厢房喊了声,灶台上的铝壶突然发出哨音。水汽氤氲中,墙上老赵头的黑白照片微微泛黄,相框玻璃还留着春节贴福字的残胶。照片里的男人穿的确良中山装,抿着嘴笑得严肃,后颈的褶皱里藏着洗不掉的泥星子。
二柱扛着锄头进来时,鞋底子带起的露水打湿了门槛。他从瓮里舀瓢凉水咕咚灌下去,喉结滚动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今响午去看看西坡那几分地,他用袖子抹了把嘴,春上埋的滴灌管子,别叫耗子啃了。
晓得了。二柱媳妇把热馒头塞进竹篮,前儿村东头老马家,说是地要被县里征了盖厂子。
锄头突然磕在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二柱蹲在门槛上卷旱烟,烟丝在粗粝的指缝间簌簌往下掉。咱赵家坳的地,是老赵头那辈人拿命换的。他划着火柴,火苗在布满老茧的手心里明明灭灭,那年月,为了争水渠,他带着全村人在公社门口跪了三天三夜,膝盖都磨出骨头渣子。
青烟缭绕中,二柱的影子投在墙上,竟和相框里的老赵头渐渐重叠。虎子揉着眼睛出来时,正看见父亲对着照片发怔,烟锅里的火星子烫了手指都没察觉。
二、水渠与稻浪
小满过后,赵家坳的田垄像被泼了绿墨。新抽的稻穗垂着沉甸甸的脑袋,风过时掀起层层碧浪,把水渠里的光斑晃得碎银似的。二柱蹲在田埂上清理淤塞的滤网,水面映出他鬓角的白霜,倒比头顶的日头更晃眼。
滴灌管突然地喷出股水柱,溅了他满脸泥星子。二柱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年轻时修水渠的沙砾。那年他刚过二十,跟着老赵头在冰天雪地里挖渠。冻土硬得像铁,镐头下去只留个白印子,男人们轮着班烤火取暖,棉裤冻得能立在地上。
爹,歇会儿不?虎子骑着电动车来了,车筐里的保温桶晃悠着。他刚大学毕业在镇上农技站当技术员,白衬衫熨得笔挺,倒比田埂上的稻苗更显嫩气。
这点活计算个啥。二柱接过搪瓷缸子,缸壁上农业学大寨的红漆早磨没了,你爷那会儿,领着人从山根下引水,光炸药就用了两马车。有回哑炮,他扑过去把我推开,自己胳膊炸得血肉模糊,还攥着炸断的导火索嘿嘿笑,说省下的炸药能多开半里渠。
虎子蹲在田埂上翻手机,屏幕里跳出县农业局的通知,标题红得刺眼:《关于推进土地流转规模化经营的实施意见》。爹,你看这个。他把手机递过去,说是连片的地能租给合作社,一亩地一年给八百斤麦子。
二柱的手指在粗糙的屏幕上划拉半天,那些方块字像泥鳅似的抓不住。水渠突然传来潺潺水声,他猛地站起来,锄头把磕在滴灌控制器上,电子屏瞬间暗了下去。咱赵家坳的地,要攥在自个儿手里。他的声音突然发紧,像被水渠里的水草缠住了喉咙。
正午的日头晒得稻叶打蔫,二柱却觉得脊梁骨发冷。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惊起一群白鹭,掠过西坡那片老坟地。老赵头就睡在那片松林下,坟头的茅草去年被野猪拱了个豁口,二柱用新土填上时,在草窠里捡到半片生锈的犁铧。
三、槐影与麦香
芒种那天,赵家坳飘起了麦香。联合收割机在东洼地地跑,金色的麦浪被吞进铁皮肚子,又从另一端吐出饱满的麦粒。二柱蹲在老槐树下看,烟卷烧到手指才惊觉,烟灰落在磨得发亮的槐树根上,惊起几只蚂蚁。
这棵老槐树得三个人合抱,树洞里还留着抗战时藏粮食的痕迹。老赵头年轻时总在树下给孩子们讲故事,说当年日本兵的马队从树下过,槐花落了他们一脖子。有回二柱调皮掏鸟窝摔下来,老赵头接住他时闪了腰,却还笑着往他嘴里塞槐花蜜,甜得他直眯眼。
二叔,在家呢?村支书小李骑着电驴来了,西装裤脚沾着泥点。他从公文包里抽出叠纸,县里来人看了,说咱村这老槐树有年头,想申报文物呢。
二柱接过文件,指腹摩挲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个烫金大字。树影斑驳落在纸上,把那些铅字晃得忽明忽暗。申报这干啥?他抬头望树顶,枝叶间漏下的光斑正好落在老赵头常坐的那块青石板上,它就该在这儿,给咱赵家坳的人遮荫。
不光是树,小李蹲下来,裤缝裂开道口子,县里还想把水渠、老磨坊都修成民俗景点,说能搞乡村旅游。他掏出手机点开视频,屏幕里穿汉服的姑娘在仿古建筑前拍照,背景音里的古筝曲刺得耳朵疼。
老槐树突然沙沙作响,槐花落了二柱满头满身。他想起那年大旱,老赵头带着人在树下求雨,香火缭绕中,老人突然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的血混着香灰往下淌。这树是赵家坳的魂,他当时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树在,根就在。
收割机突然停了,司机在远处挥着草帽喊。二柱眯起眼望,只见金色的麦浪尽头,西坡那片松林正冒着青烟——许是谁家上坟烧纸,火星子燎了干草。
四、星夜与灯火
处暑过后,赵家坳的夜晚突然凉了。二柱躺在院中的竹床上,望着银河在槐树梢头流淌,恍惚看见老赵头扛着犁铧从星海里走来,后颈的汗珠像坠着的星星。虎子的笔记本电脑在西厢房亮着,键盘敲击声和秋虫的唧唧声混在一起,倒比儿时的纺车更催眠。
爹,睡了没?虎子端着搪瓷盆出来洗脚,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合作社的合同我看了,保底租金加分红,比自己种地划算。
二柱摸出枕头下的旱烟盒,烟丝受潮了,卷起来软塌塌的。你爷那会儿,他划着火柴,火苗在夜空中抖得厉害,为了抢种晚稻,带着人在地里连轴转,实在困了就裹着麻袋睡田埂。有回我半夜起来解手,看见他蹲在渠边啃生红薯,月光照在他后背上,脊梁骨像破土的犁铧。
虎子的脚泡在热水里,水面飘着的月光被踩得七零八落。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关掉电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银河突然清晰起来,县农业局说要搞智慧农业,无人机打药,大数据选种......
地要是租出去,二柱突然打断他,声音像被露水打湿的柴火,你爷在地下都闭不上眼。
厢房的灯突然灭了。黑暗中,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老赵头年轻时挥动的锄头。二柱摸黑摸到床头的相框,玻璃上的冰凉透过指尖传遍全身。照片里的男人依然抿着嘴笑,后颈的褶皱里,几粒泥星子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虎子第二天走时,二柱没去送。他扛着锄头去了西坡,露水打湿了裤脚,却比不过眼眶里的潮意。松林下的新坟又添了抔土,墓碑上赵守田之墓五个字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惊飞了松树上的乌鸦,黑压压一片掠过赵家坳的上空。
二柱蹲下来,用手扒开坟头的茅草。草根下露出半块生锈的犁铧,是老赵头当年带着全村人开垦荒地时用的。犁尖的豁口还留着撞碎石头的痕迹,像老人没说完的话,卡在时光的喉咙里。
风吹过松林,呜咽声里竟掺着老槐树的沙沙响。二柱突然想起小时候,老赵头背着他在田埂上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暮色沉沉中,父亲的脚步踏过刚翻过的土地,每一步都像在播撒种子,又像在埋葬什么。
夕阳西下时,他终于站起身,锄头扛在肩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赵家坳的田垄尽头。远处的水渠泛着金光,新抽的稻穗在晚风中点头,恍惚间,竟全是老赵头当年弯腰插秧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