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这东西,不同于疆场上的明刀明枪。
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杀人于无形,更能摧垮军心。
当年奉军在关外与契丹鏖战,仅仅是牲畜间流传的疫病,就让奉军上下高度紧张,生怕一个不慎便酿成大祸。
而如今琼州府城内景象的惨烈程度,更是远超当年,传染源也从牲畜变成了人类。
从哪些病人的情况来看,这无疑是一种极其凶险的恶疫!
王三春的反应很快,立刻下令所有尚未入城的部队后撤,尽可能远离府城。
已经跟随他冲入城内数步的士兵,则被他厉声喝止,不得慌乱。
并命令他们在远离主力的地方原地驻扎,严禁与其他部队接触。
由于他本人冲得最早,也是必须要隔离的对象,所以只能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向传令兵喊话下令。
传令兵不敢耽搁,骑最快的马直奔指挥所。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前沿指挥所,杨忠嗣先是一愣,下一刻便是瞳孔剧烈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就连握着军报的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甚至很可能是此生最严重的错误。
王三春部还好,只有极少数人短暂踏入了城门,并未与城内灾民发生近距离接触。
可是其他部队呢?
他派出去抢占琼州各处沿海村落、城镇、交通要道的部队,很可能已经与当地的百姓发生了接触!
如果这场瘟疫并不仅限于琼州府城一城之内,而是已经蔓延到了琼州各地,那他所派出的部队,岂不是凶多吉少?
该死!自己在发动渡海攻击之前,不该只侦查沿海地带的。
若是派出更多斥候,仔细探查琼州岛内的情况,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然而,对于一军统帅而言,懊悔是最无用之物。
杨忠嗣猛吸了一口带着海腥气的冷空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当务之急,必须立刻亡羊补牢!
一道道紧急军令从指挥所传往四面八方:
海军舰队后撤,所有尚未离开运输船的后续部队,严禁下船,严禁与岸上任何人员发生接触!
已经下船的部队,则立刻在海岸线建立封闭式大营,许出不许进。
至于那些已经和当地人接触的队伍,例如王三春所部......
杨忠嗣握着笔的手停顿了许久,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最终还是狠下心来:
所有此类部队,原地选择合适地点驻扎,进行严格自我隔离,决不允许再与其他友军部队接触,等待下一步指令!
古代对抗瘟疫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物理隔绝。
所幸,大庆军队是这个时代执行力最强的组织,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若是换成其他人,恐慌会让人们四处乱窜,而瘟疫会借着恐惧之力大肆传播。
做完这些部署,杨忠嗣立刻亲自书写紧急奏报,八百里加急呈报朝廷。
此等要命的事情,已经不是他一介统帅能下决断的了。
。。。。。。
当这份紧急军报被怀恩送到御案上时,李彻正在批阅其他奏折。
他展开军报,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随着阅读,李彻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
当看完最后一行字后,李彻彻底沉默了。
他缓缓将奏报放在桌上,挥退了殿内所有侍从。
养心殿的大门被关上,李彻独自坐在殿内,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这一坐,就是足足半天。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抉择。
救,还是不救。
选择救,好处显而易见。
琼州遭此前所未有之大难,朝廷若能不畏艰险,伸出援手。
那么,无论最终能救回多少人,这份情义都能稳定琼州人心。
从此以后,琼州之地将成为大庆最坚实的根基之一。
但是,风险同样巨大。
瘟疫无情,一旦处置不当,救援队伍很可能自身难保,甚至可能将瘟疫带回大陆。
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也将是天文数字,而且很可能收效甚微。
更要命的是时间,疫情蔓延极快,根本不会给朝廷太多准备的时间。
选择不救,代价似乎是最小的。
自己只需要严令杨忠嗣部,将所有接触过疫区的部队严格隔离,然后将其余大军撤回大陆。
凭借海峡天堑,严格执行海禁,必然可以将瘟疫阻挡在琼州岛内。
至于岛上的人怎么办?
很简单,任其自生自灭。
待到岛上的传染源都死光了,瘟疫自然也就结束了。
这也是古代对付疫情的唯一办法,毕竟古代没有现代的交通方便,一个村子染了瘟疫,只要都死光了,就不会蔓延到他处。
如此一来,大庆安然无恙,朝廷不会承担损失,军队主力也得以保全。
若干年后,史书上或许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记上一笔:“天兴二年,琼州大疫,死者枕藉。”
也不会有人指责朝廷见死不救,因为这在古代是默认的惯例。
但是......
李彻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御座上。
历史会记得!
史官的铁笔,会如实记载下‘天兴二年,琼州大疫,死者枕藉’。
也会如实记下‘王师隔海相望,终未施援,坐视瘟疫肆虐’。
琼州的百姓也会记得。
哪怕他们白发苍苍之时,也会清晰地记得,儿时的家乡遭遇了灭顶之灾,亲人哀嚎着死去。
而朝廷的军队就在海峡对岸,冷眼旁观。
即便到了那个时候,大庆已经横扫六合,无敌于天下,他李彻也成为千古传颂的圣君明主。
琼州百姓仍然会记得,皇帝曾经下令见死不救。
这不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不是权衡利弊就可以。
这关乎一个政权的底色,一个皇帝的良心,一个民族共同体的道德。
殿外的光线渐渐暗淡,黄昏来临。
李彻依然坐在那里,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很长。
终于,在暮色完全笼罩养心殿之前,李彻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提起了朱笔。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已然坚定。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