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漆黑如墨。金城伍化作一名青年修士的模样,悄无声息地驾驭着一柄流光溢彩的飞剑,悄然离开了断魂大峡谷。
剑光消逝在天际后不久,一株不起眼的草傀儡悄然钻出地面,它微微昂起“头颅”——那几片不起眼的叶子——确认那魔族的剑影完全消失在视野尽头,才再次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冰冷的地底,仿佛从未出现过。
秘境药圃之内,万籁俱寂。
正于藤萝交织的凉亭下闭目浅睡的陆鸣,眼皮微微颤动,缓缓睁开。深邃的双眸穿透了秘境的顶部禁制,投向了无垠的夜空。星河如练,横贯天际;一弯清冷的银月尚未西沉,洒落着朦胧的光辉。此刻的玄月界,沐浴在这静谧的夜色之下,显得格外安宁祥和,仿佛白日的一切纷争与喧嚣都被轻柔地抚平。
“终于出来了么?”
陆鸣低语,声音在寂静的药圃中几不可闻。他的目光落在悬于面前的白玉瓷瓶上,那瓶身此刻正散发着温润的、犹如月华凝聚而成的晶莹光泽,一滴介于液态与气态之间的奇异液体在瓶内缓缓成形,蕴含着纯净而磅礴的天地灵精,“要不要找机会试探一下他?”
距离那场震动整个极北冰原、搅动三族局势的大战,已悄然过去五个多月。
这段时间,陆鸣借助白玉瓷瓶的神异伟力,争分夺秒地催生了五株全新的算力草傀。
然而,距离构筑那预想中、以九十个草傀为基的庞大算力矩阵,还有将近一年的漫长光景需要等待。
信息,是一切推演的基础。没有足够的外界信息输入,纵使算力草傀推衍能力再强,也只能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它们无法算出那些如蛛网般笼罩在陆鸣命途之上的算计,无法解开那一个个如同磐石般堵在时间长河上游的千古之问:
万年前,那场席卷人、妖、魔三族,几乎令天地变色的浩劫究竟因何而起?
曾经强盛一时、留下无数传说后又神秘消失的太古三族,究竟踏上了怎样的道路,去往了何方?
他的分身陆衍舟在危机四伏的青帝秘境深处所窥见的那条“归墟长河”——传闻中万物归宿、连通未知之地——其真实面貌究竟为何?其源头又在宇宙的哪个角落?
那些凶厉嗜血、源源不断自界壁之外涌来的域外妖魔,它们真正的巢穴在何处?穿越界壁的路径又是什么?
再往近看,当下这场波及整个人,妖,魔领地的三族混战,各方都在疯狂投入力量血拼,死伤无数,明面上的理由却出奇统一地打着“气运之争”的旗号!
那么,争的是谁的气运?是谁在幕后争夺?战败者会付出何等惨烈的代价?胜利者又能真正攫取到何种惊天动地的利益?
更令人窒息的现实是,这个世界的修真之路,似乎已被无形的巨手在终点处焊死。修士的顶点止步于大乘境界,那传说中的飞升之途——通往更高维度、更广阔世界的门户——早已断绝。
究竟是何等存在,又出于何等目的,生生掐断了这条通天之路?而远古时期那些得以飞升的前辈们,他们最终抵达的,究竟是一片怎样的天地?
思绪转回眼前,萦绕心头的谜题依旧层出不穷:他那福缘深厚却又命格奇特的小徒儿李乘风,其扑朔迷离的身世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凶名赫赫的冷雾谷中,那一道道扭曲变幻的时空的缝隙是如何形成?其背后又连接着什么?
锁妖塔深处,那扇看似寻常实则通往青帝秘境的古老门户,是谁设下?其中又有何玄机?
还有那个被王然认作是自己命中注定所等待的女子,其面容竟神似恒月剑宗的柳眉?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命运无情的捉弄?
再说柳眉此女,自大战开始后便消失无踪,连自己的天机演算都无法寻觅其踪迹,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何等秘密?
这诸多悬而未决、如同巨大迷雾森林般的谜题,层层叠叠,形成一张无形而庞大的网,似乎早已将整个世界紧紧裹挟其中,动弹不得。
凝视着这片无形的网,陆鸣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身力量的渺小与面对浩瀚宇宙玄机时的深切无力。
(既然算力傀儡暂时也算不尽这未来的千般变化,那便自己动手,亲自去探索吧!)
一念及此,陆鸣心中反而生出几分破开迷雾的决心。他重新闭上双眸,身心沉入识海深处。
“嗡——”
一声玄奥的低鸣在意识深处响起。在他身后,一片虚幻却无比凝实的领域无声展开,正是他修为的根本——“地仙结界”。
结界中心,并非无垠大地,而是一片波光粼粼、倒映着星空与法理之痕的深邃魂海。
此刻,在这魂海的两处关键节点之上,两棵形态奇异、灵光氤氲的巨大妖植正安静地生长着。它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垂临,枝叶簌簌作响,庞大的根系在魂海的能量潮汐中微微舒展。
下一瞬,灵光爆发收缩,两棵妖植同时脱离本体形态,化作两尊身披粗糙兽皮、体型健硕如铁塔般的牛头人形生物。
它们单膝跪于魂海表面那起伏的光波之上,头颅深埋,发出低沉而毫无波澜的嗡声:
“主人。”
他们的神情呆滞、目光空洞,如同被抹去了所有情感的提线木偶,只剩下机械的服从与沉寂。
这二妖,正是陆鸣这三个月来精心培育的成果。
它们源于当日大战尾声,草傀儡分身于尸山血海中搜集而来的两份强大生灵最后溃散的真灵本源,又被他投入大量蛮犀族战士的残躯作为养料滋养,最终栽种于“地仙结界”魂海中的独特造物——不死傀儡!
严格来说,它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生命体,更像是拥有部分生前战斗能力与生命特性的高级能量聚合物。
它们丧失了作为独立个体的所有记忆烙印,只保留着灵魂碎片中镌刻的战斗本能和基础天赋神通。
它们的成长潜力有其极限,元婴期巅峰的修为壁垒,便是它们无法突破的终点。
陆鸣心念微动,自元神深处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细腻如毫发的神念,如同最精准的微光探针,轻轻刺入左侧那具不死傀儡的眉心识海深处。
“嗡……”
傀儡庞大的身躯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它那双原本一片混沌、毫无神采的巨大牛眼之中,一丝幽邃的、仿佛来自九幽深谷的暗紫色光芒骤然亮起,随即如同烛火般稳定下来。
整个傀儡的气息并未暴涨,但那股原始的呆滞感却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灵动与思索的奇异活性。
它缓缓站起身来,身姿挺拔,对着面前悬浮于魂海之上的陆鸣虚影,姿态恭敬却不失沉凝地拱了拱手,声线低沉而清晰:“主人有何吩咐?”
陆鸣饶有兴致地审视着眼前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傀儡,心中暗自思忖:(有趣。以自身一缕精纯神念为其点燃灵性之火,在保留其傀儡特性的同时,竟能显着提升其应变与逻辑能力,不再是简单的执行者……这倒是个意外收获。)
“我需要你替我去办一件事情,”陆鸣下达指令,声音直接回荡在傀儡的神魂深处,“变化成普通人族元婴修士,前去接触金城伍。尽可能套取关于其身份、目的、背后的势力。尽可能的通过他了解外界的信息。需谨记,以智取为上,刺探为主。非至万般无奈、性命攸关之绝境,绝不可轻动武力,暴露身份。”
灵动化后的傀儡牛眼之中精光闪烁,显然在急速推演消化着陆鸣的命令。它庞大的身影开始缓缓变化、收缩。只见它双手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灵巧速度掐诀结印,口中低沉地吐出四个古奥的音节:“龙蛇之变!”
“唰!”
一道玄妙莫测、闪烁着五行流转之意的青色光华,如同无形的画笔,自它脚底向上蔓延覆盖全身。光影剧烈扭曲变幻,仅仅一个呼吸之间,一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出现在陆鸣面前:那是一位身着古朴素雅青袍、面容敦厚略带沧桑、身姿挺拔如松的中年道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背负着一个黄澄澄、油光锃亮、几乎有半人高的硕大酒葫芦,葫芦口以深红色布封紧,散发出淡淡的、若隐若现的灵药酒香。
道人(傀儡所化)单掌竖于胸前,对着陆鸣微微躬身:“请主人放心,贫道……嗯,老奴此去,定当尽力周旋,不负主人所托!”语气沉稳,竟听不出丝毫傀儡的滞涩感。
陆鸣微微颔首,一缕无形清风拂过,他本体的身影与这化形后的青袍葫芦道人一同从那深邃瑰丽的魂海领域(地仙结界)中悄然消失,仿佛从未踏足此地。
随着主人的离去,结界中残余的光影迅速平复。唯一留下的那具依旧呆滞木讷、未曾点燃灵光的不死傀儡,安静地重新跪坐在魂海浪尖。灵光流转,它庞大健硕的身躯开始崩解、重构,无数深褐色的木质纤维与虬结的根须疯狂滋长蔓延。
转瞬间,一株枝干如同精铁铸就、叶片却泛着深紫色诡异幽光的巨大妖树,重新扎根于这片能量之海深处,默默吞吐着结界流转的能量,静谧而诡秘。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
改头换面的金城伍所化青年修士,踏着晨露,走进了一处看似寻常的人族村落。
村子依傍着一条清澈平缓的河流而建,屋舍错落有致,阡陌纵横。
大概是地理位置尚处大乾王朝的腹地纵深,未曾遭受战火直接波及的缘故,村中显得异常平和安宁。
此时晨曦微露,已有不少勤快的农夫扛着农具,走向田垄,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新。
得益于大乾王朝近期雷厉风行的新政改革浪潮,这个名为“韩家村”的寻常村落,恰好被划入了新设立的“青宁省”管辖范围,更是幸运地成为了未来省会城市的重点规划区域之一。
由此带来的最大变化,便是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数日前竖起了一根足有三丈高的奇异金属杆子,杆顶还镶嵌着一个形状宛如喇叭口的金属部件。
这几日,村中原本那位德高望重的老里长显得格外忙碌兴奋。他不厌其烦地走家串户,或者召集村民聚在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唾沫横飞地宣读着上头发下来的、用大红纸誊写的布告内容。
尽管他讲得口干舌燥,村民们听得聚精会神,但那些诸如“优化资源配给”、“加速人口红利转化”、“保障生产可持续性”等词汇,对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言,实在如同天书般新奇又茫然。
然而,最大的冲击来源,无疑是村头那根金属杆子顶端喇叭里发出的声音。每到早晚固定的时辰,一个带着些许法术扩音特有杂音的、异常洪亮的嗓门就会响彻整个村落:
“喂!喂!各位老少爷们儿、乡亲父老,听清楚了啊!——”
“注意啦,注意啦!为贯彻落实大乾王朝关于‘鼓励人口增长,巩固国家根基’的最新号召,积极响应‘多生孩子多享福’的惠民国策,咱们韩家村村委会经全体代表一致通过决定:自今年起,但凡生出第二个娃的家庭,甭管男女,每月额外奖励上等精面三十斤!”
“另外!大家伙儿干活可得悠着点,上头规定了,每人每天的田间地头劳作时长,严格控制在不超过四个时辰!天刚擦黑,鸡都回窝了,你们也必须收工回家!违反规定的,小心巡逻队来检查罚款!”
“重点强调啊!重——点——!村里面满了七岁还没送去念书的娃,一家老小都听好了,必须!必须送去咱们新建的‘村办小学’念书!娃娃上学堂,那可是全家的光荣!祖上冒青烟的大好事儿!要是有哪个娃争气,读满三年学完了课业,能在那《九章算术》、《灵田管理》、《自然基础》这三门大考里,门门都考到六十分以上(及格线),嘿!那就厉害了!直接保送县学!连考试都不用!将来保不齐还能被圣天子陛下亲自接见,那叫一个光宗耀祖哇……”
金城伍默默地伫立在村口一片新翻的农田边上,眉头微不可察地拧紧。
那喇叭里传出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用的是纯正的人类语言。但,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形成的语句,以及这些语句背后所蕴含的意思……却让他这个以精通人族语言文化、甚至在人族城池潜伏多年自诩为“通晓人心”的魔族探子,第一次感到了由衷的困惑与心慌。
(这……这老家伙念的都是些什么歪经?)
(每一个音节都熟悉无比,怎么连在一起就变得如同最艰涩的魔域古咒语一般,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大乾王朝……这修真界人族……行事风格怎地如此诡异?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老爷们,竟然耗费资源,把符箓阵法安到了泥腿子凡人的村里?就为了……广播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看来……想要悄无声息地混入人族群体,更不用说打入如意坊那样的核心机密机构去打探情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我还得……花些心思,认真观察、学习一下这底层人族的‘新规矩’才行。)
一个念头在金城伍心中阴暗地滋生:要不……直接打杀一个落单的农夫,然后以魔念夺舍其躯壳?这样就能最快地“融入”这诡异的人族村落。
正当他眼角的余光在四周劳作的农夫身上悄然逡巡时,一个面容憔悴、神情疲惫但眼神中带着一丝希冀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裹在靛蓝粗布襁褓中的婴儿,怯生生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挪步而来。她似乎犹豫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在金城伍身旁数步之外停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这位……仙师大人,您……您可是村中新来的教习先生?”
金城伍习惯性地保持着“青年修士”应有的疏离和淡然,目光随意地在妇人那普通的、沾染着泥土痕迹的粗布衣襟上扫过。然而,就在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触及妇人怀中那个半岁大的婴孩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纯粹、蓬勃到惊人的生气,混合着浓郁、凝练的木属性天地灵气波动,如同春日里最茁壮的嫩芽破土而出,毫无遮掩地直冲他的感知!这股气息,纯净而霸道,对于他这个本体是树妖的魔族而言,尤为敏感!
金城伍心神剧震!
(天品木灵根?!竟是传说中的天品木灵根!)
(这怎么可能?!一个肉体凡胎、灵脉未开的寻常村妇,怎么可能生出这等天资绝世的孩子?!)
(天道何其不公!人族修炼本就天生契合天地,灵体通窍比我们妖族容易十倍百倍!而在此等先天优势之上,竟还能随意诞生此等绝世根骨的后辈!简直是得天独厚!)
(这户人家……这看似寻常的农家小院……里面必然隐藏着天大的秘密!难道是某个隐世大佬的后裔?还是说,此地的风水竟能滋养出这等神童?亦或是有什么逆天的宝物?)
万般念头在金城伍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他迅速压下脸上的震惊与眼底一闪而过的贪婪,转而露出一抹温和、平易近人、仿佛普度众生的微笑,对着那妇人微微颔首回应道:
“无量天尊。这位夫人误会了。贫道清虚,并非村中学堂的教习先生。”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缥缈而略带神秘,“贫道此番下山云游四方,昨日偶然经过贵宝地,冥冥之中心有所感,似乎命中注定要与此地某一人结下一段师徒善缘。此念一起,便在贵村盘桓不去。想来,这便是贫道停留于此的因由了。”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意有所指又显得高深莫测。果不其然,那抱着孩子的妇人闻言,原本带着些畏缩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疲惫的脸上涌现出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期盼。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的孩子,语气急切而带着恳求:
“仙缘?!哎呀!竟有这等好事?竟落到了我们韩家村头上了?”她脸上笑开了花,赶忙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仙长您看这日头也上来了,外头站着多晒啊!您若不嫌弃我家里简陋,不如先随我到院儿里坐坐?我灶上正巧烧了一壶新采的山茶,润润嗓子解解乏也是好的。”
金城伍保持着那副淡泊出尘、不沾凡俗的姿态,含笑道:“夫人美意,贫道岂敢推辞?如此,叨扰了。”
(无论人族文明表面上看起来如何古怪、符阵如何普及,凡人骨子里那份对长生不老、得道成仙的贪慕渴望,终究是千古不变的铁律。看,我不过稍稍在言语中埋下一点“仙缘”的影子,这无知妇人便立刻尊我如上宾。呵呵……)
(哎,此地守护的修真者是都在打盹么?放着这般天品木灵根的未来仙苗如杂草般散落在凡人村落,不闻不问?反将心思花在搞什么村学、广播上?到底是贫瘠偏远之地,见识有限至此!可叹!)
他随着妇人往村中屋舍密集处走去,状似随意地侧目打量着怀中的婴儿,语气温和,带着一种悲悯天人的口吻问道:
“咦?贫道细观夫人怀中孩儿,小小年纪便灵气盎然,眉清目秀,骨相清奇,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上等根骨,灵慧天生,着实惹人怜爱啊。”
他话音一转,自然而然地带出话题:
“贫道行走江湖数十载,于人相一道上,倒也略有心得。夫人若不介意,可否告知令郎名讳?贫道或可略费心力,为他推算一二命理前程,也算结个善缘,不负此地相遇之机。”
妇人的脚步在金城伍提及孩子名字时,下意识地微微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朴实而略带伤感的神情。
“哎呦,多谢仙长金口玉言,夸我这小崽子了。”她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孩子,声音轻了几分,“他爹给起的,叫韩俊青……希望他长大成人,做个有出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仙长您……您给仔细算算?”她的眼中充满了紧张和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