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槐荫叠叠
一、露坠花轻
八月的晨露坠在老槐树的花瓣上,像撒了把碎银。李渊蹲在维修铺的门槛上,手里攥着个铜制搭扣——是三楼赵奶奶家的木箱扣,昨晚修到半夜才弄好,搭扣上的铜绿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金黄。
“爸,赵奶奶的木箱能装下她的旧棉袄吗?”李悦背着画板从楼上下来,帆布鞋沾着颜料,是昨晚画老槐树时蹭的。她把画架靠在门廊的柱子上,画布上的槐树浓荫匝地,树下摆着个小马扎,扎着蓝布头巾的妇人正低头择菜,像极了苏瑶。
李渊用砂纸蹭了蹭搭扣的边缘:“放心,我给箱底加了块槐木板,防潮,过冬的棉袄放进去准保不发霉。”他朝厨房喊,“苏瑶,赵奶奶的药熬好了没?”
苏瑶端着砂锅出来时,围裙上别着支银簪——是李渊上个月用修首饰剩下的银料打的,簪头弯成槐花的形状,虽然不及店里卖的精致,却被她日日戴着。“刚熬好,晾着呢,”她往李渊手里塞了块热乎的玉米饼,“赵奶奶的风湿得趁热喝药,你送搭扣时顺便带过去。”
饼里夹着甜面酱,是苏瑶自己做的,里面掺了点槐花蜜。李渊咬了口,饼香混着蜜甜在舌尖散开,像极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去苏瑶家,她妈给烙的那饼。那时他还穿着军装,坐立不安地攥着衣角,苏瑶就坐在旁边剥橘子,橘子皮的清香混着她发间的槐花味,成了他往后许多年的念想。
“对了,”苏瑶往药罐里塞了块棉布,“李阳夏令营今天结束,你去车站接他不?”她用抹布擦了擦药罐底的黑渍,“我昨晚给他收拾的行李里,放了件新做的棉布衫,领口绣了朵槐花,你看他认不认得出。”
李渊咽下最后口饼:“去,顺便给那小子买串糖葫芦——他昨晚打电话说想吃。”他把铜搭扣放进工具包,包侧的网兜里插着把折叠尺,尺身上刻着“1997”,是他转业那年买的,刻度早已磨平,却比任何新尺子都顺手。
李悦举着画板追出来:“爸,帮我把这幅画给张老师送去呗?他说要挂在社区活动室。”画布边角用胶带粘了圈槐树叶,是她觉得这样“有夏天的味道”。
李渊接过画板,指尖触到画布上未干的颜料,湿乎乎的像晨露。他想起李悦小时候学画,总把槐树的花涂成红色,说“这样像爸爸的军功章”。那时他还笑她胡闹,现在看着画布上雪白的槐花,忽然觉得,红色的槐花也挺好,热烈得像日子。
老槐树的叶子被风一吹,簌簌地落了几片在画板上。李渊捡起片叶子夹进工具包——要给李阳当书签,那小子总说“爸捡的叶子比书店买的香”。他知道,今天的路得慢慢走,就像这树,花开花落都有定时,急不得。
二、旧巷藏暖
去赵奶奶家的路上,李渊在巷口遇见了收废品的老陈。三轮车里堆着半车旧书,最顶上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都掉了,露出泛黄的内页,书脊上用红笔写着“赠建军”,字迹被雨水洇过,像朵模糊的花。
“李师傅,帮我看看这收音机还能响不?”老陈从车斗里翻出个半导体,外壳的漆掉得只剩底,旋钮上缠着圈细铁丝,“是刚收的,听说是部队里的老物件。”
李渊接过收音机,掂了掂重量——比寻常的沉,后盖上印着个褪色的五角星。他拧了拧开关,里面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远处传来的炮火轰鸣。“能修,”他掏出螺丝刀,“线圈松了,重新焊下就行。”
老陈蹲在旁边抽烟,烟圈飘到三轮车的旧书堆上。“这书是锦绣园小区王老师家的,”他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灰,“老先生上周走了,儿女清理东西时扔出来的,说这些书占地方。”
李渊的螺丝刀顿了顿。王老师他认得,是教过李阳小学的语文老师,总爱在老槐树下背诗,说“这树比课本里的意境还深”。去年冬天,老人还拄着拐杖来修过放大镜,镜片上的裂痕像蛛网,却被他擦得一尘不染。
“这些书我买了,”李渊放下收音机,“你开个价。”
老陈愣了愣,随即摆手:“给啥钱,你拿去给孩子们看。”他往书堆里翻了翻,抽出本笔记本,“这是王老师的日记,你看有用不?”
笔记本的封皮是牛皮纸的,边角卷得像浪花,第一页写着“1965年9月1日,入职第一天”。李渊翻开泛黄的纸页,里面记着些课堂琐事,偶尔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叶脉清晰得像老人年轻时的字迹。翻到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发颤,却依旧认真:“今日见李师傅修灯,其手稳如磐石,想来是有大定力者。”
李渊把笔记本放进工具包,心里沉甸甸的。他想起自己的军功章盒子里,也夹着片槐树叶,是苏瑶第一次去部队看他时带的,说“见叶如见人”。这些年换了无数个盒子,这片叶子却始终在里面,像个沉默的约定。
“收音机傍晚给你送过来,”李渊扛起工具包,“顺便帮你修修三轮车的链条,老响。”
老陈连声道谢,三轮车的铃铛“叮铃铃”响着,载着旧书和时光,慢慢消失在巷口。李渊望着车影,忽然觉得,这旧巷里的物件都长着记忆,收音机记得炮火,旧书记得讲台,连槐树叶都记得谁曾在树下停留过。
三、药香浸骨
赵奶奶家的木门虚掩着,门轴“吱呀”作响,像老人的咳嗽声。李渊推门进去时,看见老人正坐在藤椅上择菜,竹篮里的苋菜沾着晨露,绿得发亮。
“小李来了,快坐。”赵奶奶往他手里塞了把蒲扇,扇面上的荷花被虫蛀了几个洞,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鲜亮,“搭扣修好了?我那木箱总算能合上了,里面的老棉袄盼着过冬呢。”
李渊把铜搭扣放在桌上,拿起螺丝刀给木箱拧螺丝。箱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穿军装的年轻人和梳麻花辫的姑娘,背景里的老槐树还没现在一半粗。“这是您和赵爷爷?”他轻声问。
赵奶奶眯起眼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是啊,这是他刚从部队回来那年拍的,就在你家那棵槐树下。”她指着照片里的年轻人,“他那时候也爱修东西,家里的闹钟、收音机,坏了都是他捣鼓好的。”
药罐里的药香漫出来,混着屋里的樟木味,像浸了岁月的酒。李渊想起自己刚转业时,赵爷爷还在,总蹲在老槐树下看他修东西,说“部队里练的不止是枪法,还有心气”。老人走的那年冬天,槐花开得非常的晚,像是在等谁。
“药凉得差不多了,”苏瑶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我给您盛出来,今天加了点红糖,不那么苦。”她往赵奶奶手里塞了块薄荷糖,“喝药前含着,能压苦味。”
赵奶奶接过糖,糖纸在手里捏出褶皱:“还是小苏细心,比我那丫头强。”她忽然拉过李渊的手,往他掌心塞了个布包,“这是老头子留下的怀表,你帮我修修,走不动了,我想听听滴答声。”
布包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颗五角星,针脚歪歪扭扭的,是赵奶奶年轻时绣的。怀表的外壳已经氧化发黑,打开时“咔哒”一声,里面的齿轮锈成了团。李渊用镊子夹起个小齿轮,忽然发现齿轮上刻着个小小的“赵”字——是赵爷爷自己刻的。
“三天后来取,”他把怀表放进工具包,“保证走得比以前准。”
赵奶奶笑了,眼角的泪混着皱纹里的光:“我就信你,跟信老头子似的。”她望着窗外的老槐树,“你看这树,一年年的,比人靠谱,开花结果从不误时。”
离开时,苏瑶往赵奶奶的竹篮里放了把刚摘的紫苏叶:“烧鱼时放几片,去腥。”她拉着李渊的手穿过小院,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枪、握工具磨出的,却比任何钻戒都让她安心。
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两人手上,像撒了层金粉。李渊忽然想起赵爷爷说的,日子就像修怀表,齿轮得一个个对好,急不得,慌不得,才能走得准。他和苏瑶的日子,不就是这样吗?从枪林弹雨到柴米油盐,从生疏到默契,像槐树叶叠着树叶,慢慢铺成了荫。
四、灯影摇花
傍晚去车站接李阳时,李渊特意买了串糖葫芦,山楂上的糖衣在夕阳下亮得像琥珀。候车室的广播里放着舒缓的音乐,穿军装的年轻人背着背包匆匆走过,让他想起自己当年退伍的样子——也是这样,背着个旧包,站在陌生的站台,心里揣着忐忑和期待。
“爸!”李阳背着个巨大的登山包冲过来,迷彩服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布衫,领口的槐花绣得歪歪扭扭,是苏瑶的手艺。“我可想吃你做的槐花饼了!”他抢过糖葫芦咬了一大口,糖渣掉在衣襟上,像撒了把碎糖。
李渊接过他的登山包,分量沉得像装了块石头。“里面塞了啥?”他掂了掂,“炮弹啊?”
“是夏令营发的纪念品,”李阳献宝似的掏出个木雕,“你看这小槐树,我跟当地的老木匠学刻的,像不像咱家那棵?”
木雕的树干歪歪扭扭,树枝上挂着朵槐花,花瓣刻得像五角星。李渊摸了摸木雕的纹路,指尖能感受到儿子用力的痕迹——和他当年刻第一支木簪时一样,生涩却认真。“像,比爸刻的有劲儿。”
回家的路上,李阳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夏令营的靶场比部队的还大,说教射击的教官听说他爸是兵王,非要跟他掰手腕。“爸,你当年是不是真能一个打十个?”他忽然停下脚步,眼睛亮晶晶的。
李渊望着儿子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带李阳去公园,他也是这样仰着头问:“爸,你是不是 superhero?”那时他只笑了笑,现在却想说,最厉害的不是打十个,是守着一个家。
“回家给你妈说去,”他揉了揉李阳的头发,“她准得说你瞎吹牛。”
巷口的老槐树下,苏瑶和李悦正摆桌子。张大爷搬来了他的半导体,里面放着豫剧,王婶端来了刚蒸的馒头,热气腾腾的像团云。看见李渊父子,李悦举着画板喊:“哥,你看我画的全家福!”
画板上,四个人站在槐树下,手牵着手,每个人的头顶都飘着朵槐花。李阳凑过去看,忽然指着画里的李渊:“爸,你怎么没戴军功章?”
李渊接过画板,用手指描了描画里的槐花:“军功章哪有你们重要。”他把李阳刻的小槐树放在桌上,和苏瑶绣的槐花布、李悦画的槐花图摆在一起,像个小小的槐花展。
夜色漫上来时,槐树下的灯亮了。灯泡是李渊换的节能款,光却暖得像太阳,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光。张大爷的豫剧换了段《花木兰》,王婶给孩子们分着馒头,苏瑶靠在李渊的肩上,闻着他身上的槐花香——那是早上赵奶奶家的药香、老陈的旧书味、还有工具箱里的铜锈味,混在一起,成了家的味道。
“爸,”李阳咬着馒头问,“你说咱家的槐树明年能结槐角不?”
李渊望着树上的花,忽然觉得,结不结槐角都没关系。这树早已不是树了,是他和苏瑶的媒人,是孩子们的玩伴,是街坊们的念想,是光阴里的记时器,一圈圈,一年年,把日子绕成了诗。
灯影里,老槐树的叶子轻轻摇,像在说:慢慢来,都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