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日头绵软无力,透过牙行的窗棂倾洒而入,却暖不透屋内的料峭春寒,风裹挟着冷意自门缝钻进来,撩动着门帘轻轻晃动。
案上刚换的龙井升腾起丝丝细白水汽,可没一会儿便消散变淡,连杯沿都凝起一层薄凉的水痕。
虎子伸手拢了拢衣襟,又侧耳细听门外动静,确认堂外无人在侧,这才压低声音,与赖守正低语,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赖守正听得身子愈发挺直,原本搭在桌沿的手悄然攥紧,指节泛出些许苍白。每当听到关键之处,他还会下意识抬眼扫视门窗,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几分。
待虎子话音落下,赖守正长舒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微凉的桌沿,声音凝重道:“照你这般说法,那胡叔哪是真心帮你?分明是妄图借你这牙行作为跳板,想通过你搭上林家的势力。”
“胡叔究竟是否真心助我,我也难以断定。”虎子手指抵着桌面轻轻摩挲,语气中透着几分犹疑,“我只知他往昔也曾入朝为官,具体担任何职尚不清楚。就在方才,胡叔还提出欲与我背后主家之人会面商谈。”
虎子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此事你可有主意?是找托词推脱,还是暂且应下?”
“此事无妨,你应下便是。稍后我去与康管事商议一番,想来他自有定夺。”赖守正抬眼扫了一圈门窗,确认无异样后,语气沉稳了些,“那胡叔想借会面探查你背后的底细,咱们正好顺水推舟,借此摸清他的意图。”
虎子闻言,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些,伸手端起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他朝门口瞥了一眼,声音又压低几分:“有你和康管事拿主意,我便安心多了。我先前还担心应下此事会生变故,如今倒觉得,正好瞧瞧这胡叔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但愿他并非心怀叵测之人……说实在的,如今我着实不愿与他撕破脸皮。”虎子放下手中茶盏,语气中带着几分顾虑,“这后宅里收留着不少小乞儿,他们先前过的皆是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困苦日子,我只怕闹僵了,他们连安稳的住处都没了。”
“虎子,你可记得林深管事曾教导我们,义不掌财!心软留下的隐患,往往比眼前的麻烦更难收拾。”
赖守正长舒一口气,手指在微凉的桌沿轻轻划了半圈,语气少了几分急切,多了些许狠戾,“你护着那些乞儿并无过错,但也得防备这心软成为他人拿捏你的把柄,到时候反受其害!”
虎子听闻,脸色变得颇为复杂,垂眸盯着桌角的木纹沉思良久,指节无意识地攥了又松,这才缓缓颔首,心中有了决断。
还不待两人继续商议,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小厮手中纸包摩擦的窸窣声:“掌柜的,新茶买回来了!”
声音渐近,门帘被轻轻掀起,两人瞬间止住话头。虎子顺势端起凉透的茶盏,赖守正则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墙上的粮价牌,默契地掩饰了方才的凝重。
“那便快为贵客沏上罢!”虎子朝小厮扬了扬下巴,语气自然得仿若在与熟客闲聊,顺手将凉透的旧茶盏往旁边推了推,目光不着痕迹地与赖守正交换了个眼色。
赖守正见状,轻笑道:“这等了许久,总算能喝上一盏茶水。”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话锋自然一转:“掌柜的,既然这茶沏上了,那我们也该谈谈合作事宜了。”
虎子眼底闪过一丝默契,面上却做出寻常商谈的模样,伸手将刚沏好的热茶往他面前推了推,笑着问道:“这话在理,茶刚沏好正趁热。只是不知你今日想谈的是何种营生?”
“牙行一般涉猎广泛,”赖守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堂内,话锋却慢悠悠转向别处,“正巧我那营生里人手短缺,眼下还缺几名手脚伶俐的婢女打理杂事,想着来你这问问,看能否寻到合适的人选。”
“买卖仆役?”虎子端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指尖不自觉蹭了蹭壶沿:“实不相瞒,我这只是个小牙行,平日里只操持些布料、粮米的小买卖,着实未曾做过仆役中介的营生,怕是有些棘手………”
“掌柜的,我信你有这能耐。”赖守正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稍低,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自若:“你这牙行虽小,但掌柜的头脑灵活,定能想出法子,所需银钱于我而言并非难事,我断不会亏待你,再者,我所要的并非那些罪官女子,不过是几个身家清白的寻常百姓家女子,此事对你而言应不算难。”
虎子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依旧维持着平和,眼底却藏着思索:“你这话倒也实在,只是仆役中介我着实未曾做过。”
他稍作停顿,故意放缓语速:“容我想想办法,毕竟是贵客的托付,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只是此事需些时日,你看可行?”
“自无不可,那我便过些日子再来便是。”赖守正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目光扫过桌上的新茶,语气带了点打趣,“届时可还得有这新茶招待,不然我可要怪掌柜的吝啬了。”
虎子闻言无奈地笑了笑,抬手送了送他:“放心,只要你过来,新茶管够。”
待看着赖守正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虎子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指尖无意识地捏了捏袖口,转身对着刚收拾完茶具的小厮沉声道:“把这新茶仔细收好,切莫受潮。我去后院找胡叔谈些事,期间若有客上门,你便先行招呼着。”
小厮连忙点头应下,捧着茶叶转身往库房去了。
虎子站在原地,望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思绪,转身撩开后院的布帘大步走去。
堂内的阳光渐渐斜铺进来,泛着温润的光泽,方才密谈的痕迹,都随着他的脚步,悄然隐入后院的寂静之中,落下帷幕…………
而赖守正自离开牙行后,便慢悠悠地晃着步子,时而驻足观看街边小贩摆弄糖人,时而弯腰拨弄两下摊位上的竹篮,一副悠然闲逛的自得模样。
可他的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后,见一路无人尾随,这才施施然拐进街角那家,在长安城内久负盛名的林记茶铺。这林记茶铺正是林康打理的商铺,踏入内堂,街上的喧嚣便被隔绝在外。
没等多久,内堂的木门便被急促推开,林康匆匆赶来,眉头紧皱,神色透着几分凝重。
赖守正见状,连忙起身拱手行礼,指尖下意识攥了攥衣角,声音压得极低:“见过康管事,实在是事态颇为复杂,信件中不便详述,守正只能冒昧前来面陈,还望您莫要怪罪。”
“无妨,坐下说话便是。”林康摆了摆手,径直在首位坐下,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沉稳,“方才我已派人探查过,无人跟踪,你且放心言说。你一会离开时,带些铺子的新茬的茶叶走,如此一来,也能掩人耳目,免得旁人起疑。”
“康管事,来之前我以求购仆役为名,去过虎子新开的那间牙行,借着商谈的契机,与他进行了密谈。”
赖守正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眼底那抹闲逛时的轻松彻底褪去,只剩凝重,“更为关键的是,那牙行背后还隐匿着个胡叔。我瞧着他不像是真心帮衬虎子,反倒总是旁敲侧击,似是想暗中探查虎子真正的主家究竟是谁,心思着实难测。”
“胡叔?”林康眼睛微微眯起,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桌,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意,“我倒是未曾听闻过这号人物,虎子可曾提及此人有何特别之处?”
赖守正垂眸略作思索,将虎子先前的诉说一一梳理转述,听得林康眉头紧锁,指节敲击案桌的节奏明显加快。
“如此说来,这人定是另有所图。”林康停下敲击案桌的手指,眼神愈发冰冷,“若只是寻常前朝旧臣,怎会如此费力帮虎子周旋开设牙行,还对他的底细追问不休?分明是想摸清我们的底细。”
“康管事,依您之见,对于这约见之事………”赖守正话未说完,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
“见!为何不见?”林康直接打断他,语气果决,眼底再无半分犹豫,“区区一个前朝旧城,又有何可惧?正好借这个约见的机会,看看他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他手指在案桌轻轻一叩,语气添了几分冷硬:“倘若他当真图谋不轨,那便无需留情,直接除去这一隐患,以绝后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