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住在赤十字社的都是司徒敏这样的女人,不是翻译就是秘书。不过今天晚上有些特殊。
华龙飞把司徒敏送回来的时候,北山晴子陪着几个高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女人都在楼下等着呢。
看见华龙飞回来,北山晴子如释重负。她似乎又恢复了出来宽城那时的谨慎谦恭,穿着和服背着小枕头,见面就鞠躬。
“华先生,楼上有人要见您。很重要的人!您一定……”
华龙飞:“就是你们的总社长?”
北山晴子连使眼色带鞠躬:“请你上楼。”
华龙飞跟着北山晴子上了二楼,进入甲字房间。
“将军,他来了。”北山晴子弯腰鞠躬头都不敢抬,站在门边。
华龙飞脱掉皮鞋,迈步进门,对面站着一个穿日本军装的人。日本人个子小,而这个人在日本人中也是个小个子。虽然矮小但看上去很精壮,军装上衣也没系扣子。
华龙飞弯腰鞠躬:“您好,在下野郎中华龙飞。”
“呵呵,华桑您好。我是关东军司令部大佐参谋,石原莞尔。”
石原莞尔!华龙飞再大胆也是心里一惊!
这个人在九一八之后可以说名震关东!关东军三羽乌,三元,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最有名的就是这个石原莞尔。
华龙飞:“我在两年前就听见过您的大名,没料到今日能够得见。”
石原莞尔:“呵呵呵呵,我今天上午听了您在楼下的高论,就很想和您聊一聊。北山君,我们谈话没什么秘密,可以让楼下的客人休息。”
石原莞尔不像其他日本人那样严谨工整,很随意,甚至有些邋遢。
他坐到榻榻米上:“请随便坐,喝茶自己倒。”
华龙飞落座以后,石原莞尔问道:“华桑,如果九一八之夜,你在沈阳当兵,会不会动手?”
华龙飞:“一定会!别说我手里有枪,就是有根烧火棍我也会杀出去!”
石原莞尔:“哦?可是上级有命令,绝对不抵抗!”
华龙飞:“张学良那是放——,卖什么吆喝什么,当兵的见有人打进来,大炮都打进来了,还能不抵抗?那还有脸见人么?”
石原莞尔:“呵呵呵,幸亏您没当兵啊。”
华龙飞:“就算当兵,我也绝不会给张家当兵。”
“我刚才听北山君说,奉军当年在北京杀了你师父?”
华龙飞:“不光是这些。东北军和苏军在海拉尔开战,我就去过。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咱丢不起那人!张小六子跟布柳赫尔相比,相去天壤。”
石原莞尔:“您似乎对满清那些人看法也不好。”
华龙飞:“好得了么?他们要好会被列强,尤其是你们日本揍成那德性?最后江山都没了。他们满朝文武不用多了,只要有一个福岛安正、乃木希典那样的人物,老毛子站不住,你们也进不来。”
石原莞尔顿时两眼闪出兴奋的光芒:“你也喜欢福岛、乃木两位将军?”
华龙飞:“读过乃木希典的几首诗,也敬佩他的忠诚。不过仗打得太死,这就像我们大夫用药一样,拘泥成方不如无方!如果稍微灵活一些,二百三高地不会死那么些人。”
石原莞尔:“华先生,你虽然是个医生,却说出了兵家的至理。我也有同感。说说您对福岛将军的看法。”
华龙飞:“我曾看过很多这个人的资料,他可佩服的地方实在太多。别的不说,就说现在满蒙的情况,没有他当年留下的基础,你们绝不会这么顺利!任何一个国家,有福岛安正这样的人物想不战胜都不可能。这就好比熬中药,他已经把各种药材放进锅子里,一熬熬了三十来年,到了你们这,伸手把锅盖揭开了。”
石原莞尔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华先生三句话不离本行,妙趣横生。的确是这个道理。”
石原莞尔兴奋的站起身:“满蒙问题,我和你的看法也一样,指望满清那些人搞不好!我的构想是,满洲几乎是一片无主的地方,不管是张学良还是满清那些人都没有建设现代国家的能力,不如在我国的治安维持下让他们自然发展。经过十年、二十年的共同努力,五族协和,建设成理想的王道乐土。”
华龙飞:“您说的王道乐土,我不知道什么样。但我知道,你要粮食吃,就得让农民安心种地,你要保证健康就得让大夫安心行医。至于满蒙谁来做主,这是在不是我一个江湖郎中能想明白的。”
石原莞尔:“华先生,您说的,仁义不施,痼疾假药莫歌风。很有见地!我们也需要倾听来自民间的声音。我给你一份特别通行证,和北山君她们精诚合作。我们共同给满蒙研究出一剂良药!”
北山晴子翻译完了,华龙飞也是非常兴奋。
他被石原莞尔的虚幻构想迷惑了。同时他也知道,石原莞尔的特别通行证意味着什么。野郎中有了他的通行证,就可以横行大关东!
司徒敏带着华龙飞交给她的医学心得和那颗珍贵的老山参,告别姐姐和师哥,登上了去火车站的汽车。她要随团去南京,然后乘飞机回美国。
司徒慧本来答应妹妹很快就会到美国去,可是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她这一生都没去得了美国。
★★★★★
司徒敏在华子家住下,国咏梅只能留在德化县城住在父母家里。司徒敏每天都起得很晚,经常拿午饭当早饭吃。晚上却读书读得很晚,柳青青要给她做点夜宵。
她很少跟屯里人接触,每天都坐在西里屋的书桌前看华子的藏书和笔记。
半个多月过去,华子除了去县城买菜就是在家和柳青青伺候这位姨奶奶。华子家大门外,柳二妞的五菱金杯开了回来。
从里面下来的却是国咏梅和叶飞秋!
华凌霄迎了出去:“你们怎么来啦?”
叶飞秋:“老太太是归国华侨,省委都来电话了,让我们一定要招待好。”
国咏梅:“我们带回点水果,也不知道老太太喜欢啥。”
“你们我都喜欢。进屋说话。”司徒敏从房里走了出来。
华子问道:“姨奶,今天您还看不看书啦?”
司徒敏:“你的那些书、资料、笔记都看完了。不再看啦。”
国咏梅:“奶奶,我们带来点水果菜品,就是不知道您喜欢什么。”
司徒敏:“谢谢你们。你们都很了不起呀。我这辈子最忘不掉的是我姐夫在我们小时候做的明姜片,看见华子又想起来了。”
华凌霄:“我小的时候爷爷给我做过,我也会做。我这就给您做。”
司徒敏:“先别忙着做那东西。看了你那么多东西,我想抓紧时间跟你谈谈。”
华凌霄:“那大家都坐下吧。大妞姐,你让老小儿给我弄几条老白河的鳊花,明天中午用。明早让卢叔留四块豆腐。”
柳青青:“小梁子在篮球场呢,我让他去告诉。今天中午吃什么?”
华凌霄:“对付一顿,炸酱面。”
华子和司徒敏对坐在长条桌边,国咏梅、叶飞秋并肩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司徒敏:“其实我这半个多月是在考察你们两口子。华凌霄,你很了不起!你对医药学的见地甚至超过了你的爷爷。尤其是你对东北野生药材的记录分析,我相信你爷爷在天有灵也该十分满意。不过你对历史和诸子百家的分析见地我没看,也看不懂。在医学医术上,你似乎更偏重于医侠门。”
华凌霄:“时代进步了,望闻问切的四诊之法,已经落后。司徒门用药非常谨慎,对山野草药基本弃之不用,这是一种缺陷。君臣佐使缺乏变通……”
司徒敏:“呵呵,这点你更像你的爷爷。当年不好驳我父亲的面子,我俩经常偷偷改方子。要不是他的聪明大胆,也没后来的回春再造丸和御制避瘟散什么的。我看你的蜂毒膏啊、壮肾酒啊、六精丸,都非常独到,可是很多药物只有三到九克,也很保守啊。”
华凌霄:“这就像您吃过的酱爆鸡丁一样,同样用料,我们只用一半。因为那是我们大山里原生原产的。药材肥厚丰润,药性道地十足,甚至一克野生药材抵得上一般中药铺五到十克。”
司徒敏:“除了那些医药笔记心得,你在很多医书里夹的字条我非常感兴趣。有的见解独到,见地惊人,甚至独辟蹊径。可是有很多竟然是粗话骂人……”
呵呵,其他人都笑出声来了。
柳青青:“他就那脾气,尤其看历史书。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把书一摔,站在地上大骂。”
华子:“以史为鉴,谁对谁错没大关系。医学可不一样,一句错了要害死人命的!”
司徒敏:“你骂的最多的是《终南药性解》《寿世保元》还有《李三才医案》。”
华凌霄:“这三个人最不是东西!乱解医方,不通四诊,竟然拿怪力乱神,解读医理。这不是谋财害命么?医侠门讲究望气,李三才胡说什么运气,气可养可调,根本不可运!”
司徒敏:“那太极、气功什么的……”
华凌霄:“那是指健康人调理生机,锻炼活力,跟体育锻炼是一个道理。医生面对的是什么?是病人。你会让一个痹症患者靠跑步把病治好么?中国是中医学的发祥地,可是现在在很多方面都远远落后于欧美日本。原因就在于泥沙俱下,缺乏科学态度,拿迷信邪说当法宝。这些人应该枪毙!”
司徒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你的脾气太像你爷爷了。当年他让我看《衷中参西录》就说过这番话。说良心话,我的医术多一半是你爷爷教的,连抓药都是。学来学去,我两门都不精。司徒门我姐最好,医侠门我有没学到家。不过看了你的那些笔记心得,我还真开窍了。你爷爷十八岁解开了回春再造丸,你十八岁解开了蜂毒膏。你爷爷是被日寇耽误了,你是被时代埋没了。你在笔记封面上写的,山深人不知,塞马谁得失。什么意思啊?”
华凌霄:“这是我把家里的六箱子书搬过来不久,读到的文丞相的两句诗:山深人不知,塞马谁得失。我从省城被发配到大山深处,开始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愤愤不平,就想打架出气!我还记得我上了大客车的时候就混骂乱横,车上的乘客都不敢靠近我。下车就教训了一个要饭的,走半路打了几个村霸,上班七天,分筋错骨手逼他们跪地叫祖宗。到前进大队第一天就把治保主任给揍了。那时候我满腹怨气,浑身戾气。人们背后都叫我流氓、坏分子。”
司徒敏:“后来没改变?”
华凌霄:“改变太多了。最初让我从根本上改变的,是集体户的五个知青,尤其是这位国姐。他们个个都很阳光都很和善,没有一点儿坏心思,甚至一点战斗意识都没有。都拿我当小兄弟,我就是想打架跟他们也打不起来。很多事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他们也不用说教,自然而然就带着你走。而且走的都是人间正道!如果没有这位户长姐姐看着管着,也许我真的就成了流氓坏分子了。跟他们相处一年多,虽然也打架但越来越少,能够想得清楚什么人该打,什么人不该打。我看到大山里的自然宝藏和这些善良的人们,我觉得我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得多。我发誓在大山旮旯蘑菇崴子扎下去!我越品味这两句诗越觉得有味儿。”
国咏梅停下笔:“你都琢磨出什么了呀?”
司徒敏警觉地问:“私人谈话,你怎么还记录啊。”
叶飞秋:“这是老户长的习惯,华子是有名的喷人大师,说起话来有时精彩纷呈。国户长就把精彩的记下来。”
国咏梅:“奶奶,您别多心。我都记录一大本了,有兴趣我给你看。我那本书里很多观点都是华子的,他就是不让署名。”
“哦,是这样。我们继续聊。”
华凌霄:“我们推翻了三座大山,可是内心里并没铲除各种大山。就像这位米雪晴,聪明绝顶,不可多得。但是埋没深山又能怎么样呢?和山野奇珍一样,默默生老病死,即便是精华也是山深人不知啊。是金子就得让她发光,是人才就得让他走出大山,是宝贝就得让世人懂得利用懂得珍惜!”
国咏梅:“所以你就不计个人得失,一个又一个把我们送出大山。”
华凌霄:“这个院子走出去的人才不少,这个院子也让大山深处向外面敞开了怀抱啊。这不,连美国老太太都夸赞咱们。”
司徒敏:“知青们走后,你就一个人在这里?”
华凌霄:“没有。我和米雪晴、柳二妞弄起个药材收购站,还带出一个医生就是我媳妇儿柳青青。那时候很穷,很辛苦,可是我们几个现在想想,这一生就数办收购站那时候是最快乐的。吃的贴饼子,骑着自行车夜里要跑八十多里山路。目的很简单,就是让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有裤衩穿!所以人的快乐不是拥有财富,而是创造财富。”